5 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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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霄雲進來時,明瀅在為他煮茶。
    隔著一層朦朧白霧,他又望見了那道粉色裙擺。
    她捏著爐柄彎腰倒茶,動作流利熟稔,就像方才後門的那抹倩影隻是他的錯覺。
    明瀅聽到腳步聲就猜是他回來了,她將熱茶擱在桌上,露著笑朝他而去:“公子回來了,我煮了木樨清露,這回是掐準了火候的。”
    她說著,伸手去解他外裳的衣帶,他長得很高,她踮起腳尖才能碰到他的脖子。
    她通曉他的習性,他素愛潔淨,從外頭穿回來的衣裳進了房中必得脫下。
    從那日把事情說開後,裴霄雲都待她很好,他不提他的婚事,她也不問。
    傍晚回府時,他時常會給她帶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她愛吃的點心,晚上得了空閑會教她寫字。
    她也照常為他煮茶繡花,大膽地纏著他教她畫山茶花。
    就像她們還在揚州時,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
    裴霄雲並未低頭方便她解衣帶,而是盯著她紅粉的耳尖,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腰。
    這段時日,她還挺乖的,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若不是今日被他給撞見了,他真要以為,她就會這麽乖順下去。
    明瀅口中溢出驚呼,扭著腰肢躲開,臉紅了一半。
    他一貫就是愛逗弄她,每夜往返不休,可眼下青天白日,總歸是太荒唐了。
    “綿兒,你今日去哪了?”
    從頭頂砸下的一道冷聲衝淡了明瀅旖旎的心思。
    她摒了呼吸,指尖輕顫,心神不寧地掙了好一會才解下那件月白氅衣。
    她轉身將衣裳放回熏籠,臉上的紅潤褪下去,竟顯得有些蒼白,“奴婢一直在院子裏,為您繡了個香囊,還煮了茶。”
    裴霄雲倒也沒為難她,傳下人進來布膳,菜肴上桌,明瀅替他夾了一塊櫻桃肉,又規規矩矩站回他身旁。
    她手心黏膩,似是冷汗。
    “坐吧,總站著做什麽?”裴霄雲牽起她的手,發覺那絲涼意沁人肌骨,問她,“你冷嗎?”
    他將她的反應納入眼簾,也將她背著他不安分的舉動窺得一幹二淨。
    明瀅搖搖頭,她總覺得有一股冷潮要將她吞噬。
    “從前我送你的那支白珊瑚簪子,怎麽總不見你戴,不喜歡嗎?”裴霄雲根本沒動筷子。
    明瀅捏緊拳心,心口砰砰跳,過度的緊張令她止不住低頭咳嗽,緩了緩,才道:“奴婢……很喜歡,隻是太貴重了,放起來了。”
    他為何會突然問這支簪子,難道……
    裴霄雲沉冷的目光在她臉龐流連,最後,嗆出一聲令人捉摸不透的笑。
    “空青,把人帶進來。”
    接著,院中響起一陣騷動,在下人們的交頭接耳聲中,一個褐衣男人被提到廊下,重重摔在階上。
    隔著一層簾子,男子驚慌失措,不住地磕頭求饒:“爺饒命,爺饒命!”
    明瀅聽到熟悉的聲音,心跳到嗓子眼,身子快要坐不住時,被裴霄雲一把拽起。
    他捏著她秀氣的下頜:“為我繡花煮茶?嫌我送的東西太貴重放了起來?果真是這樣嗎?”
    他把她養的好極了,騙起他來唇紅齒白,婉轉動聽。
    枉他這些日子寵她。
    明瀅一把跪下,就像曾經無數次他生氣,她跪在他身前哀求。
    “公子,奴婢不是故意騙您的……”
    她怎麽敢擅作主張呢?
    她以為他對她好了些日子,她就真的能隨心所欲起來嗎?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死物,吃飯喝水,一舉一動,都要經過他的允許。
    裴霄雲坐在她身前,居高臨下望著她:“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準你去見他嗎?你把我送給你的東西給外人,是想背著我與他暗通款曲,雙宿雙飛嗎?”
    明瀅扯著他柔軟華貴的衣袍,雙膝向他挪去:“奴婢從不敢有這樣的心思!簪子隻是拿去給奴婢的養母治病,兩日後就拿回來。”
    不可否認,眼前這個人,她愛慕他,卻也從骨子裏懼怕他。
    他方才看她的眼神,就好比毒發時掐她的神色,令人背脊發涼。
    裴霄雲不理會她的哭訴。
    她若真知道錯了,就不該一次次將他的話當耳旁風。
    “空青,你去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來。”
    門外的男子聽了,嚇得麵如土色,砰砰磕頭:“明姑娘,你快救我啊,你快求求這位爺!”
    明瀅哪裏聽過剁手指這等酷刑,哪怕眼前是一個陌生人,她也看不下去。
    “公子,您饒了他吧,奴婢以後再不與他見麵了!”
    裴霄雲想扯開被她抓著的手,手卻被她死死攥在掌心。
    她的手,小巧白皙,黏膩溫軟,像一團軟糕粘上來。
    他粗糲的指腹摩挲她淚水漣漣的眸子,那雙眼中總透著不諳世事的純潔,就仿佛她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板子聲此起彼伏,凳上的人皮開肉綻,外人聽著膽戰心驚。
    人被抬下去,院子裏隻剩寂寥風聲。
    明瀅的耳邊還回蕩著男人的慘叫聲,她的胳膊止不住顫抖。
    這是裴霄雲第一次當著她的麵對旁人用刑,她不看,他就逼迫她看。
    “你抖什麽?”
    裴霄雲拉過她如竹節一般細的臂膀,將她整個身子帶入懷中,警告她:“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他容許她欺瞞。
    明瀅被拋入帳中,衣裳帛布裂開聲刺激著她的耳膜,她被一隻手剝得一絲.不.掛。
    跪著。
    帳中,他隻要生氣,就總愛令她跪著。
    她趴在繡褥中啜泣掙紮,而他俯視她卑微求饒的姿態,不會饒她,反而變本加厲,她上氣不接下氣,他也不會停。
    像是真的要弄死她。
    一根紅綢縛住她全身,不容她半分掙紮,要在她身上留下隻屬於他的印記。
    在憤怒中,他癖好獨特,手段也總是陰狠詭譎,就好像她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要用這種方式羞辱懲戒她。
    “疼……”
    她竭力送出的字眼被他無情擊碎,她仰頭尋找一絲空氣,卻被他狠狠壓下背脊。
    似乎在他身.下,她永遠也不配抬頭。
    瀕死之時,她想到了很多事。
    他救她出眠月樓的那年,她藏起冒尖的情思,隻想好好報答他,哪怕當牛做馬,也總比在那肮髒的地方過日子好。
    可他說她生得這麽漂亮的一雙手,怎麽能去做那些灑掃的粗活。
    他把她叫進房中,聽她彈琵琶,讓她研墨、鋪床、沏茶。
    他的接近,讓她忍不住想靠近。
    可她隻是一個下人啊,怎麽能肖想他。
    直到十五歲那年,他送給她一對漂亮的耳墜,捏著她的耳垂把玩,對她說了一番話。
    她漲紅了臉。
    他望著她含羞帶怯的模樣,輕笑:“沒人教過你嗎?”
    她垂下眼兒,小聲說了一句,她會的。
    樓中的姐姐教過她的。
    那時,她想到要去伺候那些素未謀麵男人就很害怕,那些男人脾氣不好,又老又醜,所以她希望自己不要那麽快長大。
    能遇上公子,是她的福氣。
    因此,她不用伺候旁人,她的第一次,給了她心悅之人。
    可漸漸,她發現公子並非全是外人跟前那副霽月清風的模樣,他有時凶狠冷漠,對她也不像是對心上人那樣溫柔。
    就像今夜……
    她隻喜歡他一人,但他還可以娶妻納妾、可以喜怒無常地對她、也可以放肆羞辱她。
    她在他心中,到底算什麽呢,一個不能有脾氣和思想,隻能朝他笑的木偶?
    這種日子……
    真的是她的命嗎?
    —
    醒來時,身旁哪裏還有人。
    她身上的小衣浸透了汗水,緊緊貼在肌膚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想自己下床,可兩條腿像是失去知覺,軟成一灘水。
    她隻能忍著廉恥喊人,嗓子裏像塞了一把粗糙的沙石,喊了幾聲,喉嚨都要磨出血沫子。
    進來打水的兩個小丫頭被她這副可憐模樣嚇了個半死,大氣也不敢出,放下浴桶便趕緊跑出去。
    淩霜進來看她,替她隨意綁了個發,也忍不住驚呼:“我的天爺啊,怎麽就弄成這樣了?”
    眼前的人身上全是紫紅的痕跡,胳膊和大腿上留下絲帶纏繞後密匝匝的紅痕,兩隻眼睛腫得像桃,那張白皙的臉蛋也像被揉皺的紙。
    大爺昨晚在院子裏罰了一個人,大夥都心知肚明,他對明姑娘生氣是因為那個男人。
    可說到底明姑娘是幫襯親戚,哪裏又敢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大爺這也太狠了些。
    明瀅不語,隻靠在床頭哭。
    哭到天幕泛暗,下起了大雨。
    風煙雨露濯透窗紗。
    她沒力氣下床去收山茶花,隻聽見接二連三的“砰砰”聲。
    是風把花盆吹落了。
    “快點,趕緊掃了去,四處亂糟糟的,大爺回來見了心煩,種這勞什子低賤的白山茶,看著都晦氣!”
    一窗之隔,明瀅聽出了是玉鍾在指使小丫頭灑掃泥土與墜落的花瓣。
    她默默揩著淚。
    經過這場雨,不知外麵的花還有多少能活。
    低賤又晦氣。
    可它們明明長得很好啊,隻是需要一點點日光。
    可老天吝嗇給它們光亮,它們便隻能在雨裏枯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