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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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瀅獨自上了馬車。
身後的千味樓已是浮光掠影。
他們此時在做什麽呢?本就是一對佳人,自然是花前月下,把盞言歡了。
他可以帶她出去,可遇上他真正心愛之人,他會覺得她是個不該出現的累贅,隨意打發她離去。
她捏著那枚平安符,忽然覺得手上這個東西笨拙得有幾分可笑。
她從前以為,或許她在他心裏還有指甲蓋大小的位置,她不奢求很多,隻要他一點點在乎,就能活下去。
可如今,指甲蓋還是太大了……
回了府,她隨意吃了幾口廚房的殘羹冷炙,腹中終於熨帖幾分。
淩霜和玉鍾都走了,院裏不能沒人守夜,她點了支蠟燭,拿起卷棚和繡線,把上次沒繡完的香囊繡完,邊等他回來。
這回繡得漂亮一點,不知他會不會喜歡。
梆聲敲響,已是子夜了。
她揉了揉眼,終於聽到腳步聲。
她放下卷棚,收斂困意,換上清淡的笑意,跑出去:“公子,您回來了。”
裴霄雲飲了點薄酒,以身子不適為由提前離席,晚風一吹,額頭略微脹痛。
看到她亮晶晶的眼,他舒緩了幾分躁意,聲色增添上一絲柔靡:“還沒睡?”
“不困,等您回來。”明瀅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脂粉味,不知為何,熏得她眼眶有些發酸。
裴霄雲不曾察覺,拉起她的手往裏走,勾了勾指尖的油紙袋:“給你帶了點心,還是熱的。”
今夜的事,說到底讓她受了委屈。
他特地吩咐廚子做了她愛吃的點心,拿回來哄一哄她。
室內水聲潺潺,他在沐浴,沒讓明瀅伺候,明瀅便拆開包油紙的紅絲帶。
已經猜到是什麽了,果然是透花糍。
晶瑩剔透的外皮下,是若隱若現的白馬豆形狀的花朵,看著小巧玲瓏,吃著軟糯香甜。
她最喜歡吃這個了,從前在揚州時,她撒個嬌,他就會給她買。
裴霄雲穿著一襲月白色薄衣,身上彌漫溫熱的水汽,出來便見她低著頭在吃點心,一小口一小口,唇角還沾著一點黏膩的豆沙餡。
他坐在她身邊,隨手攬著她的腰,“今日突然生事,下回我再帶你去吃一次。”
明瀅一愣,他炙熱的胸膛貼著她,襯得她眸色愈發水色盈盈,“不必了公子。”
下回,還可以嗎?
裴霄雲沉沉盯著她。
她一貫不會拒絕他,聽到她這個回答,他捏著她耳垂的指尖加重幾分,“你生氣了?”
明瀅放下點心,連忙搖頭,“奴婢沒有,隻是您快要成婚了,帶奴婢出去,被人撞見了,奴婢怕您被外人說道。”
她睜圓眸,是呼之欲出的期待。
“你倒是會為我著想。”裴霄雲把玩著她的發絲,“那就不去了,也省得出去,改日我聘幾個廚子來家裏做。”
明瀅聽罷,漸漸垂首。
今日的點心,味道是不太甜的。
當他的吻疾風驟雨般落下時,她無法抗拒,隻能木訥地回應。
—
年節前,老太太大壽,府上還有場壽宴要辦。
雖說瞿國公身在獄中,可三法司遲遲未下決斷,府上也不能一蹶不振,該撐的麵子還是要撐的。
藍氏執掌中饋,尤為看中這場壽宴,提前半個月便吩咐各院布置打理。
書香門第,百年公府,無論裏頭怎麽樣,決計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話去。
“明姑娘,夫人有令,叫您午時正刻去趟正院,夫人要交代各院的布置。”
來傳話的是藍氏身邊的大丫鬟。
“好,我知道了。”明瀅坐在廊下繡花,知曉這丫鬟是藍氏的人,拿了幾文錢塞給她,“姐姐辛苦,拿去喝茶。”
那丫鬟收了錢,扭著腰走了。
明瀅放下繡棚,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線頭。
因從前在別院時,藍氏派了兩個婆子來糾纏,她有幾分畏懼藍氏。
原本管蘭清濯院的大丫鬟是淩霜和玉鍾,她們一個探親未歸,一個走了,這差事也就隻能落到她頭上。
她把早上裴霄雲要她穿戴的衣裳和首飾都脫卸下來,穿得這般豔,怕是要被罵的。
又去洗了把臉,換了身素淨的暗紋衣裳,這時還未到午時。
可向來隻有她們等主子的道理。
她怕去晚了被怪罪,老早便去了。
藍氏住的正院清貴奢華,明瀅走了好一會兒才到垂花門,怪異的是,四下暢通無阻,竟無一個守門的婆子。
難道夫人不在?明瀅納罕。
午時臨近,她不敢擅自離去,隻能壯膽上了階,候在門外。
珠簾搖晃,裏頭似乎有細微的男女聲,夾雜著斷斷續續的輕聲呢喃。
她意識到是什麽聲音,全身泛起冰涼。
透過那道虛晃的水晶簾,她望見了一個男人若隱若現的影子。
那不是……二房的老爺嗎。
從前來蘭清濯院找過裴霄雲為國公爺求情,她還給此人奉過茶。
她抑住雜亂無章的呼吸,所幸四下無人,提裙速奔至垂花門外,躲在涼亭裏不敢支聲。
半刻鍾後,等各院陸陸續續來人了,她才尾隨在眾人身後進去。
她捏著汗涔涔的掌心,反複告誡自己,她隻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她什麽都沒看到。
藍氏金裝玉裹,穿著一身華貴紫裳出來,懶懶地坐在廊下。
各院的下人皆跪在庭中。
明瀅跪在末梢,頭也不敢抬。
“都去把自個兒院裏好好布置一番,壽宴那日,該幫忙的都出來幫忙,若是敢躲懶,怠慢了貴客,我要了你們的命!”
“是。”
交代畢,各回各院。
明瀅把那件事死死地爛在心裏。
—
到了壽宴這日,豔陽高照,鳥雀啁鳴。
府上早早來了一批賓客,給老太太道賀後,齊坐在水榭裏聽戲。
明瀅跟著其他下人們擺放果盤,添茶看座,絲毫不敢懈怠。
有個小丫頭嘴饞,偷了一塊點心吃,便被藍氏身邊的田嬤嬤拉到一旁,狠狠扇了兩巴掌。
小丫頭回來後臉上留著兩個紅彤彤的巴掌印,止不住用袖子擦眼淚,不敢哭出聲。
明瀅嗓子發澀,怕她這副樣子又會惹來責罰,接過她手上的釉裏紅纏枝盤,“東亭我來吧,你去西亭伺候,那邊客少。”
東亭沿荷花池塘而建,招待的都是貴客,幾位鍾靈毓秀的世家貴女坐在一處賞花。
明瀅手上這盤牛乳菱粉香糕正是奉給女客用的,她穿過石子徑,朝東亭而去。
亭內。
正中央坐著的正是嘉寧縣主蕭扶楹,如今宮裏別說公主了,便是連郡主都沒有一位,因此當屬她身份最高貴,左右兩側坐著的貴女也隻是陪襯罷了。
“今日是老太太的壽宴,怎麽沒看到裴大人啊?”說話的是戶部侍郎的幼女陳霜月,此人最是愛巴結奉承蕭扶楹,可偏偏生得愚笨,說話口無遮攔。
蕭扶楹不語,冷了麵色。
旁邊一位貴女見狀,出來打圓場:“陳家妹妹怕是不知,裴大人克己奉公,從不沉溺酒色宴席,這個日子怕是還在案牘勞形呢,這般才貌雙全的郎君,與縣主屬實是良配。”
蕭扶楹神情怡然,淺抿茶水。
陳霜月暗罵方才那位搶話的貴女是馬屁精。
她迫切想讓蕭扶楹注意到自己,又湊過去道:“縣主,小女聽聞,裴大人從前養了個外室,如今都帶到家裏來了,這樣的狐媚子,縣主您可不能放過她!”
話語一出,四下俱靜。
眾人皆知,此話無疑是讓縣主當眾難堪。
蕭扶楹怒摔茶盞,冷笑:“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來管我的事!春桃,掌嘴!”
春桃對著陳霜月的臉就是左右開弓,嚇得其他女子大氣不敢出。
明瀅邁入亭中,穩穩放下點心,還想去收桌上的空盤,可聽到陳霜月的慘叫,她背脊一涼。
她不敢插足貴人們的事,連聽都不能聽,更何況,中央坐著的是嘉寧縣主。
她欲去小徑上候著,等她們走了再去收。
轉身時,背後一道聲音如繩索纏繞,牢牢禁錮住她。
“站住。”
蕭扶楹冷冷盯著她,如要在她身上盯出一個洞來。
陳霜月那句話在前,明瀅又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眼前,她難免不會聯想到,這個賤婢在故意打她的臉!
阿雲哥哥對她百依百順,怎會有二心,定是這賤婢用了什麽下作手段,勾引了阿雲哥哥,賴在國公府不走。
“縣主有何吩咐。”明瀅微微屈膝,不敢與她對視。
蕭扶楹未正眼瞧她,腳尖踢了踢地上一塊碎瓷片,“你把這些清理幹淨了,跪著一片一片撿起來,若讓我看到有一塊碎屑,惹得我不快,你這雙手也就別要了。”
旁的人也不知縣主為何對一個婢女發這般大的脾氣,隻默默看著。
明瀅手指寸寸揪住衣角,酸意填滿胸腔,一股窒息感降臨而下。
她看出縣主對她敵意頗大,雖心中委屈,卻也不得不咽下去,把所有不該有的情緒通通憋回肚子裏。
她這種身份,本就沒什麽委屈可言。
她緩緩跪下,指尖伸向那堆閃著寒光的鋒利瓦片,把冰冷的利器塞入掌心。
明銳痛意傳來,鮮血從掌心一滴一滴流下。
她鼻尖凝起酸澀,可以流血,但千萬不能流淚。
她低著頭,跪在那處,就像一粒不起眼的沙石,所有人都可以狠狠碾上一腳。
撿起最後一塊瓦片時,手心的痛意漸漸麻木,許是沒有一塊好的肌膚了。
風中驟靜,帶起一絲旃檀香,耳邊響起熟悉且沉穩的腳步聲。
聽到這個聲音,明瀅呼吸一滯,掌心的痛意似乎也遲鈍了。
裴霄雲姍姍來遲,老遠便見明瀅跪在那處。
“這是怎麽了?”
他看到她手掌一片鮮紅,心頭像被何物一敲。
明瀅抬頭,對上他漆黑的眸子。
他說過她的手很好看,不能幹那些粗活。
“阿雲哥哥,你總算來了。”蕭扶楹挽著他的手,“她笨手笨腳,伺候不當,打翻了茶盞,我正讓她撿起來呢。”
亭中其他人皆識趣地退了下去。
裴霄雲由她挽著手,目光落在明瀅身上,麵色沉淡,不辨喜樂。
“阿楹。”
聽到這兩個字,明瀅瀲灩的眼眸迅速眨動,眼前虛蒙蒙的輪廓變得異常清晰。
她覺得,咽下的那些苦楚,也不是全然沒有聲息,總有人能看見。
而後,她清楚地看見裴霄雲望向蕭扶楹,聲色是那般的輕:“這種日子見血,怪不吉利的。”
一瞬間的錯愕令她天旋地轉,腦海嗡鳴。
裴霄雲這才施舍給她一句話:“趕緊下去,別衝撞了吉日。”
她失去知覺,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的。
淚水像開閘的洪流,她抹著淚一路向前跑。
跑到一半,才想到要去收桌上的空盤。
若是不收,怠慢了客人,夫人知道了也會打死她。
沒有人會為她說話。
是啊,當下人就是這樣。
主子叫她做什麽,她就得做什麽;主子不讓她哭,她也沒有資格哭。
她折返回去,豆大的淚珠墜在衣襟上,想伸手去擦,卻發現滿手都是血,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
再至亭邊,她見一對壁人坐在一起。
裴蕭雲的聲音帶著安慰,又透著幾分不屑:“……我憐她嬌弱無依,日後欲抬她做個妾,你就當是隻貓狗,莫要為難她,氣著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