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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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安慰誰,又是對誰的不屑,自然不必言明。
    她跑回院子,淚如雨下。
    夜裏,疾雨來風。
    火紅的炭忽明忽暗,在不甘地嗚咽、掙紮,雨水卷起簾子打進來,殘喘的火焰終被撲了個一幹二淨。
    她一個下人,房裏沒藥,又不能擅自出府看傷,隻能去馬房要了些止血的膏藥,那是他們專門用來救治受傷的馬匹的,塗在人身上,大抵也會有些用吧。
    畢竟貓狗與馬,都是討主人歡喜、供人驅弛的牲畜,並無二異。
    左右手相互包紮,一隻手包好,另一隻手又鮮血淋漓,血好像怎麽都止不住。
    過度的疼痛刺激神經,她覺得腦袋有些昏沉。
    可意識再混亂,他的話語也是那麽地清晰、那麽地無情。
    怪不得,他喜歡控製她的一顰一笑,神態舉止,她稍有違背,便要承受他帶著羞辱的懲罰。
    原來,他隻把她當個閑來把玩,厭時便棄的玩意,是貓是狗,甚至,都不算一個人……
    往後,她會一邊跪在他腳下討他的歡喜,一邊忍受他的妻子的打罵責罰,天長地久地過這樣的日子嗎?
    她原以為,他心裏有一點點她。
    可她錯了,那隻是他對寵物的褻玩,並非對人的喜歡。
    他從不認為她會痛、會委屈、會傷心,也不會叫她堂堂正正的名姓。
    吹燈側臥,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裴霄雲送走了客,找大夫拿了瓶止血祛疤的傷藥回來,本以為她會一如往常,守夜等他歸,可廊下卻不見她的人影。
    進了她房中,她側躺在榻上,瑩白的側臉微微鼓起,他捋了捋她雜亂的發絲,見她眼皮緊閉,許是睡著了。
    她雙手壓著被子,死死藏在被窩裏,他想去看看她的傷,又怕扯醒了她。
    也罷,既然睡了,想必傷得不重。
    這藥,明日再讓她塗。
    明瀅並未入眠。
    在聽到他回來時,她鼻尖一酸,並沒有像往常那般對他訴說委屈亦或是解釋什麽。
    她隻是下意識翻身閉眼,背對著他。
    察覺他盯著她看了許久,微涼的手指劃過她的肌膚,最後再將什麽東西放在她床頭。
    她胸腔熱意湧動,很想當麵問他,等他娶了縣主,會怎麽處置她?
    想到輾轉反側,呼之欲出。
    可就在她要轉身喊他時,她聽見門簾再度被掀開。
    而後,一片死寂,隻聞淅瀝雨聲。
    —
    清晨,她沒有借口再躲著他。
    裴霄雲沒讓她伺候,反而破天荒地替她上藥。
    “怎麽包成這樣,你瞧瞧,手指都勒紅了。”
    “奴婢不會包紮。”明瀅看著眼前男人認真的神情,油然想起了他昨日對縣主說的話,字字清晰,言猶在耳。
    就好比是養了快四年的貓狗受了傷,他若心血來潮時,也是會露出幾分關心的。
    當然,是多餘出來的關心,才會拿來給她。
    “我昨夜來過你房中,想給你上藥,可你睡著了,不忍心吵醒你。”
    明瀅不知該說什麽。
    他來過,她知道。
    給馬塗的藥塗在人手上好像並無多大作用,巴掌上的傷口猙獰蜿蜒,粉紅的血肉外翻,沾到藥膏,她疼得“嘶”了一聲,淚花浸濕眼眶。
    “嬌氣,且忍著點,上完藥便不會留疤。”
    裴霄雲沒有心軟,不準她抽回手,一氣嗬成上完了藥,看見她皺成一團的小臉,用指腹擦了擦她的眼淚。
    “我問過府上的下人,你昨日不是應在西亭伺候嗎?怎會去了東亭?”
    他不想讓明瀅與蕭扶楹遇上,她們身份懸殊,一個是妾一個是妻,他還得費勁周旋。
    “她們推諉躲懶,事事指使你去做,把你的活給換了,你就不知道拒絕?原來在東亭伺候的丫鬟我已狠狠罰她了。”
    明瀅收攏掌心,靜靜看著他。
    這一切,又與旁人有什麽關係呢?說來說去,他還是怪她擅自去東亭伺候,遇上了縣主。
    他不想讓他的未婚妻落得個跋扈的名聲,先是不分青紅皂白叫她下去,今日又是拿旁人撒氣,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誼,果真是珠聯璧合。
    “你怎麽悶悶不樂的?”裴蕭雲見她靜默許久,掰過她的下頜。
    明瀅撫了撫臉,綻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公子為我上藥,我很開心。”
    —
    臨近年關,湖廣浙江兩省布政使上了兩道急奏,兩省境內多處城郊山林搜出了大批埋藏的兵械,怕是有人密謀造反。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勃然大怒,即刻派裴霄雲去湖廣浙江兩省處理此事。
    距離裴霄雲離京,已有一個月了。
    府上各院已在裝點布置,預備過年。
    如今府上是藍氏打理,她不管蘭清濯院,庫房采買的年貨也不派人發過來,裴霄雲又不在,因此院裏還是一片冷清。
    明瀅和淩霜商議帶幾個小廝去街上采買幾樣年貨,萬一裴霄雲回來了,院子裏沒個年味,未免太寂寥了。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出了府。
    昨夜又落了一夜的雪。
    每逢年末,街上都是貴人,兵馬司的人不敢怠慢,帶人開道掃雪,連帶著普通百姓也沾了幾分光。
    馬車在空地上停下,明瀅已經許久沒出來了。
    裴霄雲不允她隨意出府,此番趁著他去湖廣辦差,多日未歸,她才敢出來。冷風吹得她臉頰紅潤,眉眼像被濯過,純澈晶亮。
    淩霜挽著她的手,帶她去買了些臘酒和幡勝。
    路過一處糖鋪,攤主叫住她們:“二位姑娘,可要嚐嚐這糖瓜和糖藕,可甜了。”
    兩人各嚐了一塊,明瀅喜歡吃甜的,可采買的錢是府上支的,她不好直說自己想吃,便道:“淩霜姐姐,買一點吧,守歲那夜大家一起吃。”
    “哪裏能放到守歲那日,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淩霜戳破她的心思,無奈道,“好,買一點給你吃,別和他們說。”
    明瀅露出一對酒窩:“姐姐,你對我真好。”
    兩人又逛了一個時辰,買得差不多了,欲鑽進馬車回去,淩霜的表哥看見了她,招手就喊。
    淩霜紅了臉,不想理他。
    明瀅心知肚明,湊在她耳邊推搡她:“快去吧,我自己隨便逛逛,等你一起回去。”
    馬車停在一處叫扶光樓的樂樓前。
    淩霜走後,明瀅就站在扶光樓前等她。
    樓內傳來清亮明晰的琵琶聲,她聽出來是那首揚州慢。
    從前在眠月樓學了三年的琵琶,這首曲子,她閉著眼都能知道指尖該在哪根弦上跳躍。
    “姑娘,今日樓內有新曲春江花月,可要進去聽聽?”
    明瀅神色一晃,像是聽到不可思議之言:“我也可以進去?”
    可她是女子啊。
    迎客的夥計笑了:“姑娘,我們這是樂樓,無論男女老少,雅俗共賞。”
    明瀅放眼一望,果然見裏頭男女成群,座無虛席。席間有衣著不凡的貴人、正襟危坐的白衣書生、甚至有放聲大笑,拍手叫好的女子。
    樂曲繞過道道玉砌雕欄,從她耳中溜走,又直上雲霄轉了幾圈。
    從前在眠月樓,樓裏的姐姐們都教她,落到這種地方,她們就是下賤命,不要自持清高。
    琵琶是彈給男人聽的,舞也是跳給男人看的。那些男人一高興,一擲千金寵幸了誰,誰就有好日子過了。
    故而,她從未細細聽過這首曲子。
    原來,也是很好聽的。
    她與幾位從樓內出來的女子擦肩而過,情不自禁走了進去。
    高台上,一群女子在跳舞,漂亮耀眼的紅裳如萬蝶振翅。
    高台的另一側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卷。
    其中一幅千裏江山圖綿延起伏,揮毫成山脈,潑墨成江水。她望著那副畫,好似到了一處從未踏足的地方,浩蕩江風撲麵而來,吹起了她的裙擺。
    “林先生的這幅山茶圖美則美矣,可賣兩千兩未免太高了,非梅蘭竹菊、芍藥牡丹,野山茶而已,屬實不值,若再少一些,在下倒可以考慮。”
    買畫的青衣男子在年輕的畫師麵前討價還價。
    明瀅又朝那幅山茶圖看去,眼底一亮。
    這一下子,似乎從廣闊天地回到清幽小徑,吟嘯的江風過後是無邊絲雨。畫中淺白色的山茶花神韻極妙,迎雨綻放,令她不禁想伸手去撫摸。
    她驚訝,居然有畫師畫山茶花,她還以為隻有她喜歡畫。
    裴霄雲是不喜歡這種花的。
    她也隻敢在他心情好時纏著他教她畫。
    白衣畫師緩緩起身,從買畫男子手中奪回畫:“既如此,在下也不賣了,公子請回吧。”
    “不過一副破山茶圖,老子還不稀罕呢!”
    買畫的男子甩手而去。
    明瀅盯著那幅畫看了許久,絲毫未察覺那位白衣畫師注意到了自己。
    “姑娘可是喜歡這幅畫?”
    明瀅思緒回籠,張口便誇耀:“林先生這幅畫真好看。”
    男子廣袖長衫,麵容疏朗,似無暇白玉。
    他聽過許多人奉承自己,以為這小姑娘是不懂裝懂,笑道:“非梅蘭竹菊、芍藥牡丹,也沒什麽好看的。”
    明瀅認真搖頭,思慮一番才答來:“林先生說的那些花生於沃土,多長於富貴之家,要用心侍候才能開花,開了花也隻是供栽種者欣賞。可山茶花不同,它們生長在山野,隻需要一點陽光雨露,便能漫山遍野地開上一整個冬天。”
    它漂亮堅韌,又從不吝嗇自己的美。
    男子神色動容,偏首望著她,一張純淨可愛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模樣生的好,可看衣著,又不像生於高門。
    他聽出方才那番話是她發自肺腑,正想開口,台上一曲畢,一位抱著琵琶的女子下來,“林先生,我方才是不是彈錯了?有一個音似乎不太對,我真的很喜歡這首曲子,卻總是彈不好,我明日就要回家了,有一段日子都不能來了。”
    “芳姑娘,您稍等,林先生正在作畫呢。”
    侍者抬手攔住那女子。
    同林先生說話時,明瀅便聽出了最後一句曲子音律過快,她記在心中,對那女子道:“最後一句的第四節,姐姐輪指過快,這句容易急躁,手腕穩一些就好了。”
    那女子還以為她是林先生的徒弟。
    林先生名為林霰,不僅畫作一絕,在詩詞樂曲上也頗有造詣,為扶光樓編的十幾首曲子,場場賓客如雲。
    沒想到連她的徒弟技藝也如此精湛,她謙遜與明瀅道謝。
    “姑娘會彈琵琶?”待那女子走後,林霰問明瀅。
    明瀅道:“從前學過幾年。”
    除此之外,她沒再透露其他。
    “隻是,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林霰疑惑:“姑娘何出此言?”
    明瀅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話。
    她該怎麽說呢?她自小家破人亡,流落風塵之地三年,被主子贖了,如今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丫鬟前麵還有“通房”兩個字。
    她到過的地方很少,見過的人也不多,不管在揚州還是京城,總是窩在一方後院。
    她從未見過扶光樓這樣的地方,她們奏的舞曲不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是自己喜歡,想讓更多人欣賞。
    “我沒想到,男女老少都可以看,想彈就彈,想跳就跳。”
    林霰看出了她眉間深藏的愁緒,隻問了她一句:“姑娘喜歡彈琵琶嗎?”
    喜歡嗎?
    明瀅捫心自問,她似乎是挺喜歡的。
    可每當她拿起琵琶,就總會想起從前在眠月樓的事,她不會主動彈,除非裴霄雲興起,命她彈來聽。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江山風月,本無常主。琴棋書畫,亦本就該先為自己而作。”
    林霰總覺得,麵前的女子分明生了一雙純澈的眸,可眸中卻總蘊含揮之不去的暗淡。
    就仿佛世間那些光影,從未照進過。
    他溫和道:“四方江水皆通九州,隻有自己踏足過,方知山河壯闊。”
    聽著他的話,明瀅仿佛又置身畫中世界,洶湧洪波初次打開她心中的閘,漫過她貧瘠的心田。
    “多謝林先生。”雖不知為何謝他,可她卻脫口而出這句話。
    她怕淩霜回來找不到她,打算告辭離去。
    “姑娘等等。”
    林霰拿著畫過來,動作行雲流水般緩緩展開:“這幅山茶圖,便贈給姑娘。”
    明瀅像受了驚一般,連連推卻,嘴皮子不知所措:“先生技藝高超,這幅畫太貴重了……”
    “賣給那些俗人,也是糟賤了我的畫,我與姑娘有緣,有道是千金難買知心人。”
    他執意要贈,明瀅盛情難卻,格外小心地收起畫,揣在懷中。
    出了扶光樓,她還在因他那番話,心口跳得厲害。
    —
    回了府,她仍心神不寧,仿若還在甲板上隨波浪飄搖。
    進了院子,魚兒跑過來,滿麵愁容,“明姐姐可回來了,大爺一早便回了,正到處找您。”
    明瀅心中一震,指尖發涼。
    他竟提前回來了嗎?
    她雖也盼著他歸,可當下一股比期待更洶湧的恐懼縈繞心頭——她擅自出門了。
    回到房中收好畫,她換了身衣裳去見他。
    裴霄雲是快馬趕回來的,一路舟車勞頓已令他疲憊不堪,眼底蔓延起雜亂無章的躁意。
    他靠在圈椅上假寐,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輕扣桌麵的修長指節悄然停息。
    “公子回來了。”她的聲音依舊清脆悅耳。
    他驀然睜眼,沉著聲:“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