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僵持
字數:6668 加入書籤
他的話猶如一記沉重的棒槌,敲得明瀅暈頭轉向。
她每日提心吊膽,艱難瞞了一個多月,想著等他回來就好了。可等來的卻是他冷冰冰的一句“這個孩子不能留。”
他混濁低沉的氣息化為一張鋪天蓋地的網。
明瀅被攏得心頭發緊,腳底像踩在棉花上,顫抖著觸碰上他的衣襟:“不能……要嗎?”
淚水顆顆滴落,她還以為這是在做夢,她仍不相信他這般無情,“可您不是說,會喜歡孩子的嗎?”
她期盼他能回心轉意,方才說的都不是真的。
“我也說了,那是以後,不是現在。”
裴霄雲雖軟下幾分神色,態度卻堅決,將她摟在懷中安慰:“有些事你不懂,有了這個孩子,我做的這一切就白費了,我們在揚州過了三年那樣的日子,如今這樣不好嗎,你還想回到那時候嗎?”
於他而言,不僅僅是那三年,還有昭罪寺那暗無天日的兩年。不願一輩子甘於人下,這便是一條行得通的路。
可她肚子裏的孩子,是這條路上突然出現的絆腳石,甚至令他也措手不及。
明瀅聽著他言之鑿鑿,苦澀彌漫滿口。
到底是什麽樣的仕途,要把成功與失敗歸結到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呢?
它還這麽小,無辜地躺在她的肚子裏,到底能成為什麽威脅?
她是不懂,可她知道,這是她的孩子,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裴霄雲見她麵色倔強,顯然是沒聽進去,又提點她,“再說了,你是什麽人,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主母尚未進門,你讓她怎麽辦?”
明瀅心頭大震,歎出一口冰冷的氣,抵在他胸膛上,男人身上的寒意侵入她骨縫。
一個孩子,怎麽能左右他的前程呢,隻要他想保,如何都能保下來。
說來說去,他還是為了他將來的妻子著想。
是啊,她一個通房丫鬟,趕在主母前生下孩子,不是打縣主的臉嗎?
所以他說不要孩子。
然後呢?一碗落胎藥給她灌下去,讓她變得像玉鍾那樣嗎?
小佛堂那抹猩紅曆曆在目,玉鍾一語成讖,臨死時哭喊說府上都是無情的主。
那時她還抱著一絲期待,旁人是旁人,裴霄雲是裴霄雲,他與其他人是不同的。
如今看來,也沒什麽不同的。
或許從發現懷孕的那日起,她就走到一條死路上來了。
她瞬間背脊發涼,語無倫次起來,妄想能動搖他的念頭:“不如這樣吧,公子把奴婢送去莊子上,在那裏把孩子生下來,若是不方便,奴婢就帶著孩子住在那裏,教他讀書寫字,隻要您常來看看我們——”
她話還沒說話,便被裴霄雲打斷:“你教他,你看過幾本書?會寫幾個字?”
他嘲笑她太愚昧,做得再隱蔽,翊王府那邊不可能不會發覺。
他在提醒她不要自作聰明,擅作主張。
“那奴婢生下孩子……”明瀅揪著衣角,幾乎是啞著嗓子道出,“公子就為孩子尋一戶飽讀詩書的人家,暫且寄養在外麵。”
隻要留下這個孩子,哪怕她見不到,她也心甘情願。
“不成。”裴霄雲沉沉吐出兩個字,駁回她的天真。
他每說一句話,明瀅便愈發手腳冰涼,就如蜉蝣撼樹,螳臂擋車,麵前橫著的一座山,她微弱的力道撬不動一絲一毫。
她明白他心意已決,他隻是怕孩子生下來讓未來主母麵上無光,連送去莊子上也不同意,怕萬一走漏風聲,薄待了縣主。
她卑賤之軀,他愛誰、要娶誰,她不敢過問。她隻求蜷縮在一個角落安穩的活,可就連這樣也不行了。
那夜的誓言到底算什麽呢,一切都是假的。
他說想與她有個孩子,是騙她的,往後他也不可能會想和她孕育子嗣。
她沒力氣再騙自己了。
隔著衣裳,她竟不覺得他的心髒在跳動,那樣冰冷,硬得如一塊頑石。
“奴婢可以趁現在就帶著孩子走,不會再回國公府、不會對任何人說、不會有損您的名聲,也不會讓縣主難堪的。”
她用盡所有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他留著她,也隻是當個寵物玩.弄,還不如她主動走,至少不會死得那般淒慘。
裴霄雲眼底燃起幽微火光,按住她的頭,一字一句打在她耳畔:“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她竟然敢跟他提離開。
所有的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唯獨這個不行。
“你不能走,孩子,不能留。”他言辭篤定,不給她反駁的機會。
明瀅心碎得成一灘灰燼,風一吹便四散。
他將所有路堵死,步步把她往絕路上逼。
她腹中泛起熟悉的不適感,許是孩子在提醒她,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在她腹中,鬧騰了這麽久,她都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
她曾經是那樣期盼,也有欣喜。
“公子,可這也是我的孩子啊。”
他蠻橫地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利,他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冷血無情嗎?
“好了。”裴霄雲聽著她的哭聲,視線落到她平坦的腹部,眼底被莫名一刺,聲音喑啞,“我知道,但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孩子我們以後還能有的。”
“我可能不會有了。”明瀅怔怔望向他。
那位女大夫跟她說過,她有宮寒之症,又服了幾年的避子湯,懷上這胎是上天眷顧,當屬來之不易。
他輕飄飄一句話,隻是為了不想讓旁人不高興,就輕輕揭過一個生命。
“等時機成熟,我會請婦科聖手來給你調理……”
他的唇一開一合,明瀅已經不想再聽,也聽不清了。
多日的擔驚受怕、他給予的傷痛堆積心頭,她眼前一黑,暈在他懷中。
裴霄雲心中一墜,蹙著眉喊她:“綿兒?!”
—
落了一場疾雨,枝頭的雨珠撲簌簌地墜。
院裏的丫鬟交頭接耳,“這是怎麽了,大爺一回來,明姑娘就病倒了?聽說大爺從外頭請了大夫來,還不讓人靠近。”
“八成是裝的,趁大爺回來了好邀寵,她不一貫這樣嗎,嬌氣死了。”
……
明瀅醒來時,大夫已經走了。
她剛睜開眼,便看見裴霄雲的臉,他竟破天荒守在她床前。
裴霄雲望著那雙眸從淺淺眨動到完全睜開,摸上她慘白的臉:“大夫說你太累了,加上氣血不足才昏倒的,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做些什麽活?可是有人趁機苛待你了?”
明瀅並未先答他的話,隔著錦被摸上小腹,摸到那股奇異的感覺,緊繃著的心神才鬆散幾分,緩緩開口。
“奴婢沒做什麽重活,公子您忘了嗎,我從小身子就不好。自從那年給您送信,在湖水裏泡了一夜,往後就更加體弱多病。”
她漆亮的眼直勾勾看著他。
她盼他稍微為她想想,她不想落得玉鍾那樣一屍兩命的下場。
裴霄雲凝眸看著她,她眸中含著一汪流動的清泉,隨時便要淌下來。
送信。
那是三年前了,那年她才剛剛跟著他。
他有封密信要躲過老皇帝的耳目,悄悄送給當時的揚州守備,可四下俱是察子與暗探,空青無法甩開那批人。
那時他剛替明瀅贖身,還沒讓她近身伺候,隻是覺得她琵琶彈得好,閑暇時喚她進來彈一首解悶。
無人可用,思來想去,他便想到了她,他給了她一封信,想叫她引開那些人,好讓空青去送信。
她信誓旦旦應下,他卻對她不抱希望,被人抓到也是她的命。
沒想到她為了護住那信,跳入寒冬臘月的湖水中,第二日清晨果真把信送到回來複命。
從那之後,他鬆懈了防備,叫她進房伺候。
思緒回籠,他看到明瀅拉起他的手,落了幾滴淚在枕上。
她就與三年前一樣,麵容毫無變化。
他靠過去,“你別當差了,好好休息。”
他意識到自己將她逼得太緊了,孩子來之不易,她定然不舍,也定然害怕,該給她一點時間。
明瀅心血湧動,她極力說服自己,方才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動容,她拉緊他的手:“公子,那孩子……”
他會同意留下孩子嗎?
他們一同度過了那幾年,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他怎麽會不喜歡他們的孩子呢?
爐中的炭燒得通紅,突然竄起點點火星,橘紅的光影打在牆壁上,滿室靜謐。
裴霄雲神色有一刹那混濁,終歸化為決然:“還早,你先吃一段日子的補藥,養好身子再說。”
大夫那邊他已打點好了,不會透露一絲風聲。
落胎的事他趁她未醒時便問過了大夫,那大夫精通婦科,說她身子虛弱,其他的事,一律等到養好身子再說。
明瀅聽著他的話,頓時如泄了氣的球,手垂了下來,呆呆望著頭頂的帷帳。
裴霄雲連著幾日無公事,每日都會來看她,親自盯著丫鬟喂她喝藥。
這些都是上好的補藥,苦澀的藥汁全被她喝下,一滴不剩。
“覺得好些了嗎?”
他親自去千味樓買了幾樣她愛吃的點心,特意避開了那些葷餡油膩的,挑了些素餡的。
“好些了,多謝公子關懷。”
明瀅吃了幾口糕點,味同嚼蠟,他的殷勤與關心令她不寒而栗。
她也見到過女子懷孕,夫君常在身旁陪伴,無比盼望孩子誕生。
而他來看她喝藥,不過是怕她拖著不喝,養不好身子便拿不掉這個孩子。
她每喝一碗藥,心裏便多一分害怕。
這幾日做夢,不僅頻繁夢到玉鍾,還夢到從前在眠月樓,那些不慎懷孕的女子就是被一碗落胎藥灌下去,身子弱的,便奄奄一息被人拖下去,滿地都是血。
她一邊吃著,塞得兩頰鼓鼓,眼眶又紅了起來。
裴霄雲看她皺成一團的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下頜,“吃不下就別吃了,等會用膳了,我讓廚房燉了黨參鴿子湯,你多喝幾碗。”
他摸完她的下巴,又去摸她的耳尖,明瀅初次尤為真切地發覺——她就是他豢養的寵物,要寵要罵,要打要殺,他想如何就如何。
“公子這幾日不用辦差嗎?”
這件事就這般不可退讓,能叫他日夜掛懷,成日來盯著她嗎?
念她病著,裴霄雲倒能容忍,反倒笑笑:“你這是什麽意思,我陪你,你倒不樂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