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難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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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蕭扶楹來府上鬧了一通,明瀅懷孕一事便不脛而走,甚至傳到了太子蕭琅的耳中。
裴霄雲次日便被召去了東宮。
內侍上了茶,蕭琅沒有先與他提公事,而是先道:“淩遠,這是孤最後一次告誡你,把你養的那隻貓處置掉,若你下不了手,隻能孤來替你了。”
父皇的身體江河日下,那些藩王都反對他繼位,他如今隻能通過裴霄雲來拉攏翊王,獲得翊王的助力。
若蕭扶楹因為那個女人不肯嫁,結不成這個姻親,他也注定坐不穩那個皇位。
此番,沒有談笑,隻有威逼。
裴霄雲淡淡抿了口茶,麵對他的施壓,沒有絲毫慌亂,似乎已做好了某種抉擇。
“無需勞煩殿下,臣會自己動手。”
權利與他而言,斷人生死,是至高無上之物,他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可這還遠遠不夠,還需更進一步,踏上那通天玉階。
那麽與眼前這位太子殿下,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任何事,隻能應著他。
在東宮坐到晌午,裴霄雲才得以出來。
濟南府連日暴雨,釀成洪澇,朝廷撥下去的賑災銀被沿路的官員侵吞,蕭琅派他與戶部侍郎去濟南查賑災銀的去向。
這一去,回來恰好趕上成婚。
裴霄雲上了馬車,空青候在一旁,猶豫半晌,仍是開了口:“大爺,我們是直接去濟南,還是先回趟府上……”
他跟在裴霄雲身邊,不是不知太子殿下和翊王府那邊都催大爺料理明姑娘。
可明姑娘跟了大爺快四年,是個極好的人,對大爺的衷心連他都看在眼裏,大爺此番真要狠下心來嗎?
“回府做什麽?”裴霄雲冷下眼神,他素來不喜歡旁人過問他的事,撩袍坐上了馬車,放下簾子,“即刻啟程去濟南。”
馬車緩緩入市,人語馬嘶。
裴霄雲坐在馬車上,揉著酸痛的額頭,闔眼假寐,像是想到了什麽,朝外發號施令:“你回去通傳一聲,時機一到,那些不該留的人便清理幹淨吧。”
空青聽了這句話,算是猜到了裴霄雲的意思。
他默默搖頭,不免替明瀅感到悲哀。
—
明瀅已有些日子沒見到裴霄雲了,聽說他去了濟南。
他不來便是最好的,她等著過些日子他把她送去莊子上。
隻可惜她僅有的傍身銀子也被他收走了。
她摸著高隆的肚子,滿腹憂愁。
她若真能出去,沒有銀子,自己受點苦倒不要緊,該如何養活孩子呢。
她日夜熬著,繡了幾個香囊,手指紮得滿是血。
淩霜如今也出去不府,她隻能委托院裏幾個能走動的丫鬟,“碧荷,你明日出府采買時,可否幫我把這些香囊拿出去賣了,不論多少錢都可以,我們五五分賬,我再另外多給你些跑腿費。”
碧荷哪裏看得上她那幾個歪瓜裂棗,加之大爺厭了她,她也愈發不敬著明瀅:“姑娘收回去吧,有人盯著,您的東西都不能流出去,再說了,您住在府上,吃穿不愁,要四處兌銀子做什麽?”
明瀅油然失落,怕被她猜到心思,連忙扯了個謊:“我隻是想換些銀子,好給孩子買點東西。”
“姑娘這就是杞人憂天了。”碧荷譏諷她,“等孩子生下來,自有大爺與主母疼愛,哪用得著您操心?”
“你說什麽?”明瀅長睫微動,有幾分不可思議。
碧荷顯然不欲與她掰扯,陰陽怪氣道:“姑娘還不知道?縣主哮喘嚴重,不適有育,您的孩子有福氣,可以養在嫡母膝下了。”
她們常在正院走動,這些事自然也聽說了。
明瀅雖有震驚,可始終不大相信這些小丫頭說的話。
裴霄雲覺得她身份低賤,同樣也看不上這個孩子,而縣主一貫厭惡她,又怎會養她的孩子呢?
她還想再問什麽,碧荷聽到院裏的響動,哪裏還顧得上她,殷勤跑了出去。
院子裏來了一撥人,領頭的是翊王府來的嬤嬤,原是婚期將近,蘭清濯院的裏外都按縣主的喜好開始布置了。
明瀅探窗一瞧,除夕那日她掛滿小燈籠的樹上已纏滿了大紅喜綢。
鮮豔如霞,翻湧如浪。
可映在她眼底,俱是灰暗一片,左右與她沒什麽關係。
她拉上窗簾,想靜坐片刻,便聽見外頭傳來嗬斥聲:“這花是誰養的?忒晦氣了!我們縣主有哮喘之症,聞不得一點花粉,你們這些賤婢還敢養花?趕緊給我砸了!”
接著是碧荷的賠笑聲:“嬤嬤您消消氣,都是下人不長眼,我們這就砸了。”
登時,花盆接連被砸得粉碎。
明瀅聽著,鼻尖泛起劇烈酸澀,這是她侍弄了好久才養出來的幾盆花。
她們一句話,便砸了個幹幹淨淨。
她立馬穿鞋下榻,腳踝一崴,腹部磕到床沿,突然傳來一陣痙攣,她喊了幾聲,屋外雖有腳步聲,但沒人願意理她。
直到院中人聲遠去,悄無聲息,她從寒冬養到盛夏的花就這樣被砸完了。
她蹙著眉躺在地上,還是當完差的淩霜火急火燎進來,從角門出去給她找了大夫來。
喝了一劑安胎藥,才漸漸安穩下來。
“隻是動了胎氣,並無大礙,靜養幾日便好,心情也不可再大起大落了。”
淩霜送了大夫出去,明瀅突然抹著眼淚,絕望地哭。
好在身邊還有淩霜,否則她就是死了都沒人知道。
她盼望這樣的日子早點有個盡頭。
—
第二日,明瀅醒來後,一群下人招呼也不打,闖進來搬東西。
明瀅房中本就沒什麽物什,連幾匹桌椅都被她們搬出去了。
“你們這是做什麽?”她套了件衣裳起來,望著空蕩蕩的屋子。
碧荷上前道:“姑娘,昨日翊王府的嬤嬤說了,您這間屋子將來要給縣主的陪嫁丫鬟住,讓我們提前灑掃出來,去去晦氣,請您搬到最裏麵那間房去。”
碧荷隨手一指,最裏頭那間房靠近柴房,廚房的油煙往裏頭衝。
那本是雜物間,就連最下等丫鬟都不住哪裏。
明瀅什麽也沒說。
縣主的意思,那定也是裴霄雲的意思了。
她竟有些怨恨,隻怨恨他沒能在揚州、在別院時便厭棄她,早點放她離去。
如今這樣活著,究竟有何意義。
她隻默默拿了幾張畫著山茶畫的稿紙,將包袱背了出來。
那雜物間哪裏能住人,淩霜當差回來聽說了,便去找碧荷等人理論,對那指揮搬東西的婆子道:“你們怎能如此,明姑娘畢竟懷著大爺的骨肉——”
話未說話,那婆子便狠狠甩了淩霜一耳光:“哪輪得到你說話!你以為你還是風光的一等大丫鬟?我告訴你,風水輪流轉,院子裏的人俱換了一遍,也要有新主子來了。”
明瀅拉住淩霜,朝她搖頭。
這些人應都巴結上了縣主,她們硬碰硬,哪裏有好日子過。
短短幾日,蘭清濯院可真是日新月異。
當晚,明瀅住在淩霜屋裏,雖不大,但是間像樣的住處,擠一擠也能睡得下兩人。
就這樣住了幾日,她倒也習慣了。
白日,淩霜被夫人叫去正院當差,她坐在窗前給孩子縫肚兜。
院裏還是有很多人耀武揚威,所有的花草都被打落修剪,到處都是紅綢,喜慶得不成樣子。
明瀅動著手中的針線,充耳不聞。
快了,裴霄雲快要將她送走了。
一直縫到晚上,夜色濃重,還不見淩霜當完差回來。
明瀅心緒不佳,不慎被繡花針刺破手指,汩汩冒出的血珠將白色的線染紅。
她不知為何,心口撲通直跳,背脊竟爬滿了一層冷汗,有股不詳的預感繚繞心頭。
深夜,院裏傳來幾聲動響,她披衣下榻,出去一探究竟。
見兩個護衛抬著個渾身是血的女子進來,一灘猩紅從外院蔓延到內院,認出那是淩霜,她猶如被棍子當頭一敲。
“這是、怎麽了?”她嘴唇顫抖,跟著那護衛的腳步。
護衛睨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這是大爺的令,隻叫我們打她二十鞭子,人抬回來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活。”
說完,便將人摔在房中的地上,揚長而去。
“你們別走,這到底是怎麽了?”明瀅上前扯著他們。
卻被一人不耐煩地推開:“我們隻是奉命行事。”
明瀅被推得靠在門上,看到仰躺在地、渾身是血的淩霜,神思寸斷,一瞬間寒涼從腳底倒灌心頭。
“淩霜姐姐,淩霜姐姐!”她嗓音發緊,蹲在她身旁喚她。
她抱著淩霜,沾了滿手滿身黏膩的血。
在她的印象裏,淩霜溫和沉穩,做事井井有條,滴水不露,看到她如今這副樣子,明瀅被一股生冷的恐懼緊緊攫住喉嚨。
淩霜早就預料到自己是這個結局,這一刻到來,她竟有些解脫。
她怕手上的血弄髒了明瀅的臉,隻握著她冰冷的手,“我、我去不成蘇州的,也離不開、離不開國公府,若有機會,你就去替我看看。”
夫人拿她娘的性命逼她偷大爺的玉印,她實在沒辦法了,拿到玉印去正院的路上就被護衛給堵上。
從她為夫人做事的那刻起,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其實她想再僥幸活得久些,她挺放心不下明瀅的。
“不會的,你不會的。”明瀅摸著她的臉,替她擦臉上的血跡。
這四下彌天的黑暗,與十一歲那年官兵抄了她家的那夜一模一樣。
她送走了玉鍾,送走了魚兒,也要眼睜睜送走淩霜,這些與她相熟之人,一個個離她而去。
她們到底做錯了什麽,裴霄雲為何要處置淩霜?
淩霜露出一個蒼白的笑,虛虛抬手一指:“床鋪下……有我的包袱,那是我所有的東西了,你替我好好保管。”
無盡的黑暗中,明瀅抱著一具逐漸冷下的身軀,聽到一聲微弱的“保重。”
她哭到力竭,無法呼吸,亦無法說話。
腹部傳來劇烈的疼痛,隨即失力倒在血泊中,身下那灘殷紅,分不清是淩霜的血還是自己的血。
她在幽暗長夜輕聲哀嚎。
天際泛白,她已經瞳孔渙散,麵色慘白,痛得渾身發抖。
還好被路過的婆子看見了,蹲下身看了看她的樣子,心道不妙,大聲喚了人來:“不好了,快叫大夫和穩婆來,這是要生了!”
明瀅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抬到榻上的,猩紅的血浸濕床單。
她痛得蜷縮起身子,額頭沁滿密密麻麻的汗珠,是源源不斷的冷汗,身體像被撕碎又縫合,每一口呼吸都格外費力。
疼了一夜,她真的累了,沒有力氣了……
大夫看得心驚膽戰:“姑娘,你再堅持一下,你這樣,孩子生不下來啊。”
這句話讓明瀅強行拚湊起一絲清明,她被灌了幾口參湯,指節用力攥緊床單,憋著一口氣。
她不能死,她要把孩子生下來,這是她拚了性命保下的孩子。
她每用一分力,都像是在自己扯開自己的皮肉,即便這樣,為了孩子,她也不得不一寸一寸撕開。
淋漓的血漬浸透被褥,蜿蜒流到地下。
穩婆見狀,搖頭歎息:“不行,身子太弱,大人和孩子,恐怕……隻能保一個了。”
明瀅聽了這話,淚水斷了線般流出,她嘴唇顫抖,極力遞出一個字:“保……”
“保孩子!”一個丫鬟破門而入,打斷了她的話,對大夫與穩婆道:“大爺離開時留了話,孩子將來要養在主母膝下,萬一生產不順,便去母留子,定要保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