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懸壺初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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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廟前的空地上,烏泱泱聚滿了聞訊而來的鄉民。王執事帶著陳實與四名外門弟子抵達時,早有鄉紳在此等候,並將他們引至廟旁一處早已打掃幹淨的廂房,暫作歇腳與存放藥材之用。略作安頓,一行人便來到了廟前。
但在義診開始之前,卻有一番小小的儀式。
本地的幾位鄉紳耆老簇擁著一位身穿綢衫、體態微豐的中年人上前,此人正是張家集的保長。他先是對端坐桌後的王執事深深一揖,又向四周鄉民環抱一拳,清了清嗓子,揚聲道:
“諸位鄉親靜一靜!今日,乃是華山派的王仙長,奉嶽掌門之命,率高徒蒞臨咱們張家集,施藥行善,義診濟民!此乃嶽掌門仁心仁術,澤被蒼生!亦是咱們張家集老少的福分!大家需謹記華山派與嶽掌門的大恩大德,莫要失了禮數,衝撞了仙長!”
話音剛落,鄉民中便響起一片雜亂卻真誠的感激之聲:
“謝嶽掌門恩德!”
“謝王仙長慈悲!”
更有幾個鄉紳帶頭,將早已備好的幾擔米糧、臘肉、山貨抬了上來,雖非貴重,卻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區區薄禮,聊表寸心,萬望仙長笑納,以供仙長與高徒們途中用度。”保長陪著笑臉說道。
王執事這才緩緩起身,受了眾人一禮,神色依舊平淡,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嶽掌門常教誨我等,習武修德,當懷濟世之心。此行乃分內之事,諸位不必多禮。藥材皆由本派備下,這些米糧,便折算銀錢,充作日後為貧苦鄉民墊付藥資之用吧。”
他三言兩語,既點明了此舉是奉嶽不群之命,彰顯了華山派“君子劍”門下的仁義之風,又輕描淡寫地處置了鄉紳的饋贈,將其轉化為實際的慈善用途,頓時贏得鄉民更多的好感與敬仰。幾名外門弟子上前,熟練地將物資登記收下。
陳實在一旁靜靜看著,心中明了。這既是行善積德,穩固華山派在地方的聲望和影響力,也是一種無形的宣告——在這片地界,華山派便是秩序與慈悲的象征之一。名利雙收,莫過於此。
儀式既畢,義診才算真正開始。鄉民們起初都湧向王執事那邊,但見這位老仙長氣度沉凝,不免有些畏怯。很快,有人注意到旁邊桌後坐著的陳實,雖也穿著與那幾位灰衣弟子不同的藍色布衣,氣質卻更顯平和,便試探著走了過來。
第一個坐到陳實麵前的是個麵色焦黃的漢子,伸著紅腫流膿、糊著些黑綠色草渣的手指,訥訥道:“仙……仙長,俺這手前幾日劈柴傷了,用了些搗爛的馬齒莧糊上,不見好,反而更腫了。”
陳實點點頭,示意漢子將手放平。他先用竹鑷小心剔除那些已經幹涸發硬的草渣,露出底下潰爛流膿的創麵,散發著不太好聞的氣味。漢子疼得嘴角抽搐,卻強忍著。陳實觀察傷口,邊緣紅腫熱痛,正是感染加劇的跡象。馬齒莧雖有輕微清熱解毒之效,但對於較深的創傷,隨意敷用未經處理的草藥,反而可能引入更多細菌,加重感染。
他先用煮沸放溫的鹽水反複衝洗創麵,直到膿血汙物盡去,露出底下鮮紅的嫩肉。然後取出自製的、以艾蒿等草藥調配的消炎藥膏,均勻塗抹,再用幹淨布條仔細包紮好。
“忌水,忌發物。明日此時再來換藥。”陳實語氣平穩,“以後若有傷口,先用清水洗淨,莫要隨意敷用不明草藥。”
那漢子看著包紮整齊、疼痛大減的手,又驚又喜,連連道謝:“謝謝仙長,曉得了,曉得了!”
第二個是個咳嗽不止的孩童,其母憂心忡忡:“娃兒前幾日著涼,給他熬了薑湯喝,又用了蔥白捂汗,汗是發了,可這咳嗽卻越來越重,夜裏都睡不安穩。”
陳實檢查了一下,孩子舌苔薄白,脈浮緊,確實是風寒表證,但或許因捂汗過汗,或體質原因,表邪未解,反而有入裏化熱的趨勢,導致咳嗽加劇。他開了疏風散寒兼帶清宣的方子,並叮囑:“薑湯蔥白用於初起風寒尚可,但若病勢變化,需及時更方,不可一味沿用。”
有了前兩個例子,後續的病患描述病情時,也多了許多類似的細節。
“俺這腰疼,用了熱鹽包焐著,當時舒坦,過後卻更酸脹了……”
“娃他爹發熱,用了柳樹皮煮水喝,熱是退了些,可肚子又不舒坦了……”
“腳崴了,用黃酒揉了,腫得跟饅頭似的……”
陳實一一耐心處理。對於勞損性腰疼,他施以針灸舒緩,並告知熱敷需注意溫度和時間,過度反而可能加重炎症;對於柳樹皮(含水楊苷,類似阿司匹林)退燒卻傷胃,他調整方劑,兼顧退熱與護胃;對於扭傷初期錯誤揉搓導致加重,他予以固定,外敷活血化瘀的藥膏,叮囑靜養。
他言語簡潔,態度平和,手下精準,既能解決土方帶來的問題,又能給出更穩妥的建議,漸漸讓鄉民們放下了最初的拘謹,眼神中充滿了信服。
日頭漸漸升高,將近午時。那保長又帶著人過來,這次是提著食盒,裏麵裝著些簡單的素齋、饅頭和熱湯。
“王仙長,陳先生,還有諸位小哥,先用些齋飯吧,忙了一上午了。”
王執事這次沒有推辭,微微頷首:“有勞。”便示意陳實和幾位外門弟子輪流用飯。飯菜簡單,眾人快速吃完,不敢多耽擱,便又回到了診桌之後。
午後,陽光偏斜,廟前的人流稍緩。陳實剛為一個老婦人診完脈,開了調理脾胃的方子,便聽得王執事那邊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以及鄉民低低的驚呼。
他轉頭望去,隻見一個麵黃肌瘦的中年男子被家人攙扶著,坐在王執事桌前,咳得撕心裂肺,氣息急促,嘴唇甚至帶著一絲不祥的紺紫色。王執事正凝神為其診脈,眉頭微蹙。
“王仙長,俺家男人這咳疾拖了快一個月了,吃了好些藥都不見好,近來更是……”旁邊的婦人帶著哭腔說道。
王執事診脈完畢,又查看了舌苔、眼瞼,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道:“此非尋常風寒,乃是癆瘵(肺結核)之兆,且已損及肺絡。病勢沉屙,需緩緩圖之,難以速愈。”他提筆寫下藥方,“此方先服七劑,靜養為上,切忌勞累,七日後我若未至,可去集上‘濟生堂’依方抓藥。”
那家人聞言,臉上血色褪盡,婦人更是幾乎癱軟。癆瘵在此時代,幾同絕症。
陳實在一旁默默聽著,看著那病人痛苦的模樣,心中不由一動。他前世雖非呼吸科專科,但也知結核病的原理與常規治療。此病需要長期、規範用藥,更重要的是提升患者自身抵抗力。王執事的方子以扶正固本、滋陰潤肺為主,是對症的,但過程必然漫長。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微弱的、帶有溫養特性的內息。道經有雲“正氣存內,邪不可幹”,內力從某種角度而言,便是人體最精純的“正氣”之一。雖不能殺滅癆蟲,但若能以之溫養患者肺經相關竅穴,是否能在藥力之外,助其提振一絲元氣,緩解痛苦?
這個念頭頗為大膽,也極其冒險。內力療傷在本世界並非天方夜譚,但通常限於高手對內力較淺者,且耗損頗大。他內力微薄,對象又是重疾之人,一個控製不當,後果不堪設想。
那家人拿著藥方,攙扶著病人,千恩萬謝又步履沉重地離去。陳實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那個念頭卻揮之不去。
夕陽西下,第一日的義診接近尾聲。王執事處理完最後一個病患,抬眼看了看陳實這邊也已無人排隊,目光掃過那些被妥善處理、不再依賴無效甚至有害土方的鄉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起身道:“今日到此為止。收拾一下,回廂房歇息,準備用晚膳。”
返回 暫歇的廂房 途中,陳實跟在王執事身後,回想今日種種——從開始的歌功頌德,到中間的形形色色病患與土方,再到最後的癆瘵難題,深感這山下之行,遠比他想象的複雜。他猶豫再三,還是斟酌著開口:“王師,今日所見,鄉民多困於病,亦困於無知。許多小疾,本不致此……而門派聲譽,便建立在解除此等困厄之上。”
王執事腳步未停,聲音平淡傳來:“名聲如器,用之善則利人利己,用之惡則反噬其身。嶽掌門深明此理,故令我輩知行合一。土方流傳,皆因貧瘠與無奈。我輩醫者,治病,亦需‘治愚’。然此非一日之功,需潛移默化。你今日做得不錯,既解其疾,亦授其法,方是長遠之道,亦是穩固我派根基之法。”
他頓了頓,似在回應陳實之前關於癆瘵的疑問,也似在總結:“病有深淺,法有高下。無論是導引內氣,還是這普及常識,乃至維係聲望,皆需相應的‘能力’與‘時機’。水到渠成,強求反受其咎。記住今日所見,它們都是你未來路上,需要一一麵對和解決的‘症結’。”
“弟子謹記師訓。”陳實凜然應道。王執事的話,將個人醫術追求、門派聲譽維係與民生現實聯係了起來,讓他對自己的道路有了更立體、更複雜的認知。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快地提升實力,無論是醫術,還是武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