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陰陽纏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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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傳功已畢。
    守山老人身後的樹林裏,一名少女悄無聲息的走了出來,背著獵槍,腰挎獵刀,正是雙兒。
    “師公,他根基未成,先行吐納,是不是……”
    這人盡管瞧著隻有十四五歲,然氣息綿長,抬腳起落輕盈無聲,儼然也是成就了一身功夫,一雙明眸正望著練幽明離去的方向。
    守山老人眼神平靜,麵容無波,“你別被這小子騙了。他看著處世不深,實則滿肚子心機,想來壓根就沒相信過我。”
    雙兒眨了眨眼,輕聲道:“那他會幫咱們麽?”
    守山老人冷淡道:“他不過是被卷入這場動蕩中的倒黴蛋罷了,自保都費勁兒,談何幫咱們。江湖子弟江湖死,我身前就是江湖,他既然闖了進來,那便生死有命。若非看在他有心救人的份上,我豈會授他一手真傳,至於練了之後是死是活,全憑天意。”
    頓了頓,老人似是又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我大限將至,山下那些人又虎視眈眈,此戰務必替你掃清一切阻礙。他若運氣好,此役一畢,我還能拉他一把,他若運氣不好,就隻能自認倒黴了。”
    雙兒小臉緊繃,麵頰上有著一種經年風吹日曬後留下的赭色,聞言也沒有繼續談論此事,而是凝聲道:“師公,城裏傳來了消息,說是形意門出了個不得了的叛徒,放言要將形意門人斬盡殺絕,而且已經到咱們這邊了。”
    守山老人抬了抬眉,“誰?”
    少女低聲道:“薛恨。”
    “薛恨?”老人先是一怔,然後古怪一笑,“這名字有些意思。難道是那人的徒子徒孫,血脈傳人?那人當年行差踏錯,以致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地,結果現在又冒出個欺師滅祖的貨色,還真是一脈相承。”
    說著說著,守山老人驀地一凝眼眸,“我說呢,謝老三怎麽提前動作了,原來是因為此人的緣故。”
    少女來的快,退的更快,似乎就隻是為了說這幾句話,獨留老人一人坐在月下。
    老人抬頭,望月。
    這樣的夜晚,不知不覺他已經坐看七十餘年了,而那兩萬五千多個夜晚,如今驀然回首,就仿佛一個漫長且遙遠的夢。
    那會兒好像還是民國,有絕頂高手橫空出世,有人叱吒風雲,三教共尊,亦有人橫行南北武林,號令黑白兩道,天下無敵……
    望著月,老人忽喃喃唱道:
    “天光萬裏照乾坤,
    地脈縱橫護本根。
    洪義長存昭日月,
    門開四海聚賢人。”
    ……
    與此同時,山下。
    孤零零的木屋裏,一團通紅的爐火照映著幾張麵孔。
    謝老三盤坐在炕席上,手裏拿著煙杆,嘴裏吞雲吐霧。
    他麵前還坐著其他幾個人,穿著打扮也都各有不同。既有戴著眼鏡穿著中山裝的老師,也有村民打扮的老者,還有膀大腰圓的村婦,以及矮小瘦短的侏儒。
    村婦雙手揣袖,詢問道:“咱們現在咋做?看天氣冷的這麽快,用不了幾天估摸著就要大雪封山了,正好把那老東西給宰了。”
    侏儒頂著一頭枯焦泛黃亂發,雙眼外鼓,怪叫道:“最好把山上的那些人一起殺了,還有這村子裏的人,我要一個不留。”
    “殺個屁啊。”村婦不滿至極,忍不住斥道:“你個癟犢子玩意兒,當現在是清末民初那會兒呢。那姓薛的一身武功都獨步武林了,不照樣被槍炮給辦了……你要找死千萬別帶上俺們。”
    侏儒冷笑道:“你這婆娘怎得現在這麽沒膽氣了?藏了這麽多年,你還真當自己是賢妻良母了?嘿嘿,咱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千刀萬剮的貨色,滿手血腥,任你怎麽變化也洗不掉。”
    “都別吵了。”謝老三眉頭一皺,煙杆一落,敲在桌上,“咣”的一聲,“現在事兒還沒辦呢,就先窩裏鬥。這件事情聽老五的,到時候往那些人飯食裏摻點藥,等全部迷暈了再動手。”
    穿著中山裝的老師忽然慢悠悠地開口,“算算時間,那姓楊隻怕快要散功了。”
    謝老三也感慨萬千地歎道:“是啊。越是這個時候,便越是危險,不動則已,動則步步殺機。”
    另一個村民打扮的山羊胡小老頭搭腔道:“他是己未年守在這兒的吧。”
    一句話,卻似藏著千萬種情緒。
    謝老三麵無表情,繼續敲著銅製的煙鍋,回應道:“民國八年。”
    山羊胡小老頭忽然笑了,瘋瘋癲癲,眼中卻滿含殺意,明明在笑眼角卻又有渾濁的淚花,“嗬嗬,那老東西居然還真他娘挺到了散功大劫,拖著咱們搭了一輩子進去,真夠可以的。”
    謝老三眼皮一顫,伸手捏過桌麵上的一顆花生,用指肚碾破了殼,又吹了紅皮,放到了嘴裏,邊嚼邊說,“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年。”
    幾個字吐出,同樣是兩腮緊繃,咬牙切齒,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謝老三飄忽的眼神一定,沉聲道:“這是咱們最後的機會,趕上那些知青上山,興許能叫楊老鬼分心。雖說他當年是太極門的裏子,專幹見不得光的事兒,但好歹是楊露禪的徒孫,總不能冷血無情吧。”
    侏儒老者卻道:“這可說不定。當初他徒弟被你驅虎咬死他都沒下山,哪怕最後報了仇,但這人分明已是鐵石心腸。”
    謝老三聽著窗外嗚嗚的風聲,半晌才悵然道:“冷血無情也罷,鐵石心腸也好,這場恩怨,是時候了結了。”
    第二天。
    “唧唧唧……”
    嗅著冰冷森寒的空氣,嚼著一截草梗,練幽明背著獵槍,頂著一頂狗皮帽,穿著楊排長給的軍大衣,趴在一堆散發著腐味兒的爛葉裏,目光遠去,就見兩隻野雞正啄食著地上的一堆碎米。
    花尾榛雞。
    好東西啊。
    要知道再過些年這玩意兒可就不能吃了。
    練幽明拿出彈弓,拉開了四根牛皮管,又裹了兩顆自己搓的泥丸。左眼一瞄,隨著右手一鬆,兩顆泥丸登時無聲無息地射出。
    沒有半點動靜,就見兩團雞毛“噗”的散開,那兩隻野雞已被射中。
    “哈哈,中了!”
    練幽明從地上一骨碌爬起,把嘴裏的草梗一吐,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
    “還蹦躂是吧,待會兒就把你倆燉了……謝老叔,咱倆一人一隻。”
    謝老三看著拎著野雞傻笑的少年,也跟著笑道:“泥丸?好小子,居然還把彈弓玩出了門道。”
    練幽明麵上露著人畜無害的笑,“都是我自己瞎捉摸的。”
    謝老三感慨道:“別看這彈弓如今淪為孩童手裏的玩物,但其中也大有門道。擊發的東西不同,效果也不同。清末民初的時候,就有那麽幾位打彈弓的好手,石子、泥丸、鐵丸、鉛丸,信手拈來,千變萬化,裏麵還能裹著毒煙,塞上火藥,可惜最後都被槍炮取代了。”
    練幽明把兩隻獵物塞進後腰的皮兜裏,若有所思地道:“謝老叔,那些功夫高手對上槍炮能贏麽?”
    謝老三搖頭,“不好說。”
    “這有啥不好說,要我說功夫練到頭也還是血肉之軀,刀劈劍砍照樣一個窟窿。”練幽明嘀咕著,“都是些坑蒙拐騙的把戲。”
    聽到練幽明貶低功夫,謝老三也懶得浪費口舌,這些時間相處下來,他自覺已經摸透了少年的脾性,這就是個貪玩好耍,喜歡胡吹亂侃還老愛嬉皮笑臉的娃娃,處處透著不靠譜。
    練幽明見對方不搭話,心裏卻在警惕,一晚上的功夫,這人渾身上下多了一股莫名的氣勢,像是緊繃的弦。
    “難道準備動手了?”
    話到這裏,二人又在林子裏轉悠了兩圈,練幽明故意往山腳下跑,一直跑到林場邊緣的一條河流前。
    謝老三看似無動於衷,但步伐可沒落下。
    蜿蜒曲折的河水幾乎將莽莽山林切成兩半,一直延伸至視野的盡頭,不知流向哪裏。
    感受著身後的那道目光,練幽明渾身不自在,而且若有若無的,他還依稀感受到了一絲難言的殺氣,令人頭皮發麻。
    練幽明步伐一住,僵硬著脖梗轉身看去,才見謝老三正看著天空,那股切膚般的殺氣也不見了蹤影。
    “謝老叔,你在看啥呢?”
    謝老三皮笑肉不笑地道:“要下雪了。”
    山腳到山上的腳程是四十多分鍾,二人回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午飯。
    就著一盆白菜蘿卜湯,練幽明吃了七八個苞米餅子,把幾個女知青看的目瞪口呆。
    下午,他又和人抬了幾個小時的木頭。
    直至下了工,一群男知青吃過飯又都等不及的往他們宿舍擠。
    從診所回來的劉大彪嚷著一口天津腔,從腰裏摸出個快板,抖腕一甩就耍上了。
    女知青那邊緊隨其後傳來朗誦詩歌的聲音。
    “再別康橋……”
    練幽明坐在炕上,吃著鬆子,也懶得出去。
    隻是聽著聽著,他就聽見窗外呼嘯的北風裏冷不丁傳來幾聲蟾鳴,當即揚了揚眉,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鑽出了宿舍。
    剛一出來,練幽明遠遠的就看見守山老人那副枯瘦如柴的身子骨。
    這人怕是等不及了。
    聯想到那天看見對方口吐灰氣,渾身散發著腐味的場景,多半身體快要不行了。
    這人也不說話,身影在暮色中一閃而逝。
    練幽明連忙跟了上去,直到走入老人所在的那片空場。
    看著對方灰敗的臉色,練幽明迫不及待地道:“他們好像快要動手了。”
    守山老人眼神陰鬱,“我知道。如今縣裏頭出現了一位大高手,這些人想要萬無一失隻能在這個冬天做最後一搏,一旦錯過,就再沒機會了。”
    “那你喊我過來是為了什麽?”練幽明有些不解。
    守山老人淡淡道:“我今日喚你過來是想著傳你另一門絕學,想不想學?”
    練幽明總覺得這人說話的語氣口吻很像古人,聽著尤為難受,但他可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忙不迭地點頭。
    “跟我來。”守山老人說話間朝著另一間土屋走去。
    練幽明麵上高興,心裏卻有些忐忑,這人能這麽大方,該不會是覺得他生機渺茫,起了同情心吧。
    守山老人推開了門,點了燈。
    隨著一團燈火亮起,就見這間土屋裏居然擱著一顆巨大的石球,屋心還有一口半人高低的大水缸。
    老人挽起袖子,將右手緩緩伸進了水缸。
    “看好了。”
    練幽明定睛瞧去,就見老人明明沒有動作,然缸裏的水卻緩緩掀起了漣漪,緊接著徐徐成旋,就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大手在攪動一般。
    “之前傳了你呼吸法,今天索性再傳你一路‘纏絲勁’。這‘纏絲勁’乃是‘化勁’練法中極為高明的一種,勁走螺旋,運於雙手,便是‘陰陽纏絲手’,倘若你能全身練透,那外力加身便好似泥牛入海。”
    練幽明似是想起什麽,“就是那晚你撂倒我的那種奇勁?”
    守山老人頷首,“沒錯。”
    練幽明借著燈光瞧去,才見老人看似未動,但那黑黑色的棉衣下居然隱有溝壑蔓延,尤其是大襖的兩隻袖子,竟肉眼可見地膨脹鼓起,時緊時收,如有大風大浪在衣服裏麵奔騰洶湧。
    練幽明暗暗驚奇,這瞧著和火車上那人吞吐氣息時的動靜有些相似啊。
    他忍不住問道:“除了化勁,難道還有別的練法?”
    守山老人道:“這些東西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現在隻需好好悟透這裏麵的門道就可以了。倘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
    說話間,老人居然將身上的黑襖一把扯下,露出了裸露的上身。
    隻在練幽明匪夷所思的目光中,這人原本枯瘦的身軀突然膨脹了起來,黯淡的皮肉仿佛刹那間也有了光華,宛如蠕動的麵團。
    “這……這是什麽?”
    練幽明瞪大雙眼,麵露驚容,下意識後退半步。卻見這人轉過身,後背竟有無數筋肉不住起伏顫動,落在昏暗的燈火中就好像一條條遊魚圍著脊柱不停遊動,玄妙神異,驚世駭俗。
    守山老人的聲音飄來,“這是便是筋肉的走勢,發勁的訣竅。”
    說話間,老者單臂一掀。
    霎時間,那缸內清水急旋,化作一個巨大的漩渦,滔滔水流盤旋而上,仿佛快要脫離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