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鹹不鹹

字數:6169   加入書籤

A+A-


    鍾山朝前望去,隻見一個女人正伸手撿著掉在地上的炊具碗碟,旁邊還有一個垂頭不語的姑娘。
    女人一身灰色工作服,收拾得頗為幹練。
    站著的姑娘穿著一件方格毛衣,裏麵是碎花襯衫,她個子不高,臉有些圓,五官倒是漂亮,隻不過皺起的眉頭讓人看著不舒服。
    走廊不算短,鍾友為的步伐卻陡然加快,他幾步湊過去,看著女人手裏破碎的瓷片。
    “蘊如,你這……手沒受傷吧?”
    王蘊如抬起頭來,看看鍾友為,又偏過頭望望跟在後麵的鍾山,擠出一個笑容。
    “回來啦?路上順利嗎?”
    鍾友為下意識答道,“還行,就是你怎麽沒去——”
    哪知王蘊如不等他說完,已經開始繼續訓斥著旁邊的姑娘。
    “鍾小蘭你說說你!放個寒假,幹什麽我都順著你的意,可我說的話你聽過一句嗎?”
    對麵的鍾小蘭聽著王蘊如的話,卻瞪了鍾山一眼,沒吭聲。
    王蘊如還不肯罷休,“你爸你哥都要回來了,讓你收拾屋子你也不收拾,一天到晚懶得要命,你心裏有這個家嗎?這不是旅館!我也不是你家的老媽子!”
    說罷,她繼續撿著打碎的瓷片。
    鍾小蘭耷拉著頭歪向一邊,鍾友為一時間不知所措。
    站在後麵的鍾山卻心如明鏡。
    自己這位“後媽”那哪是訓閨女啊?這一番指桑罵槐,分明是借機跟自己這便宜老爹表達不滿呢!
    看來鍾友為從老家把自己接過來的決定隻是一意孤行,家裏其他人實際上並不歡迎自己。
    恐怕不來接站也是王蘊如有意為之。
    鍾友為緩過神來,蹲下要幫王蘊如收拾,手卻被拍開,“行了,你們先進屋吧。”
    鍾友為聞言站起來,看著鍾小蘭“你這幾天在家是怎麽回事兒?”
    “嘖,”鍾小蘭抱著胸、撇著嘴,“就這麽回事兒唄。”
    王蘊如頓時不滿,聲音再次提高,“跟你爸好好說話!”
    忽然門栓作響,旁邊一扇門開了,一個頭發有些斑白的大娘探出頭來。
    “小王,怎麽了這是?”
    “沒事兒金嬸!”王蘊如站起來展示手裏的瓷片,爽朗一笑,“小蘭不小心把碗打了,我這正收拾呢!”
    “金嬸”聞言哦了一聲,眼睛一轉開始打量一旁的鍾山。
    “友為啊,這就是你那個兒子?”
    “是!”鍾友為點頭笑笑,拍拍鍾山,“這是咱們鄰居,快叫金奶奶。”
    鍾山連忙招呼道,“奶奶您好。”
    金奶奶滿麵笑容,“好、好……你們忙,我出去逛逛。”
    看她轉身走了,鍾山發現對麵的鍾小蘭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白眼。
    他頓時明白了,這個金奶奶大約是個愛傳閑話的。
    金奶奶走了,四個人頓在原地,鍾友為無奈開口,“行啦,進屋說吧。”
    幾人收拾東西進了屋子,鍾山跟在後麵進來,靜靜地打量著這處蝸居。
    這是一間狹窄的房間,約莫隻有三米寬,進深也不過四米多,這間鬥室裏,所有的東西全都以一種極為緊密的方式排列著。
    進門迎麵就是一個單座沙發和一塊小方幾,靠背後麵是一張未展開的折疊桌。幾個接連的衣櫃、書櫃排列在東牆上,一直延伸到盡頭的窗戶邊,西牆則是豎著放了一張雙人床,床底下也塞滿了箱子。
    牆上掛的、房頂吊的、櫃子上擺的……
    可以說除了開門、走路必要的空間,以及一條通向隔壁房間的窄道,所有的空間都幾乎被用到了極致。
    東牆上開了一個小門,通向了鍾友為口中的隔壁房間,鍾山過去放行李的時候,掃了一眼,這間屋子更小,寬度恐怕隻有兩米多。
    屋子裏除了各種櫃子、堆積的雜物,就是一張小床和兩張書桌。床角疊放的都是些女式的衣物,空氣中還泛著淡淡的脂粉味,顯然這就是鍾小蘭平日住的地方。
    十幾平米,兩間小屋,一家三口,如此的生活條件,在這個人均居住麵積兩平米的時代,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當然,現在又多了鍾山這個“累贅”。
    鍾友為拉過鍾山,對著屋裏的兩人介紹起來。
    “這是鍾山。”
    說罷,他扭頭看看鍾山,“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王蘊如,按理說你叫她——”
    王蘊如搶過話頭,“你叫我王阿姨就行!好啦,你們說,我去做飯。”
    說罷她提著碎瓷片出了門。
    鍾友為摸摸鼻子,又指著一邊紮著辮子的大姑娘。
    “鍾小蘭,剛滿十八歲,你妹妹。小蘭,來,叫哥!”
    鍾小蘭有點圓的臉上並無半點表情,隻是冷眼看看鍾山,甩下一句“我去複習功課”就扭頭進屋,咣的一聲,把小屋的門關得嚴嚴實實。
    屋子裏就剩下了父子兩人。
    鍾山看著尷尬的鍾友為,“我就說我不來吧,你看……”
    鍾友為難得嚴肅起來,“行了!我還沒死呢!你一個人無依無靠算怎麽回事?這事兒不要再說了。”
    說罷,他從小沙發後麵搬過桌子支起來。
    “一會兒咱們就在這裏吃飯,你把凳子拉過來……”
    這點活兒很快幹完,倆人又無事可做了。
    鍾友為走到書櫃前,拿起了家裏唯一的娛樂設備:一台收音機。
    誰知擰了擰發現電池沒電了,他悻悻地放下,從書櫃裏抽出一本書遞給鍾山。
    “看會兒書吧。”
    鍾山接過一看,是蘇霍姆林斯基的《和青年校長的談話》。
    想想也對,畢竟眼前自己這個父親好歹也是在燕京市教育部門工作。
    隻不過想到鍾友為已經過了45歲,還隻是個副科長,顯然他在單位裏也不是什麽先進分子。
    隨手翻了一會兒書,飯很快就做好了,一盤子炒白菜幫,一大碗燉豆腐,一小碟雪裏蕻,除此之外就是饅頭稀飯。
    四口人圍坐在支開的小木桌前吃飯。
    今天這白菜、豆腐都做得太鹹,鍾友為夾了一筷子就趕緊喝稀飯,鍾小蘭幹脆拿饅頭蘸湯吃。
    鍾山嚐了一塊豆腐,勉強還能接受;至於那盤白菜,真是比鹹菜還鹹。
    這鹹來“嫌”去的,自己這晚娘是拿菜玩諧音梗呢?
    想到這裏,他硬是咽下去,故意滿麵笑容地讚道,“阿姨廚藝真不錯!”
    王蘊如臉上有些羞愧,“嗨呀,別誇啦!今天這菜放鹽放重複了!”
    “沒事兒!不鹹!”鍾山當麵咬了一大口饅頭,“味道挺好!”
    一旁的鍾小蘭冷哼一聲,“鄉下人就是沒見識。”
    王蘊如聞言一拍筷子,“你胡說什麽?”
    鍾小蘭也不吭聲,伸手往饅頭上扒拉了些雪裏蕻,捧著碗轉頭進了屋。
    王蘊如朝她的背影瞪了一眼,卻也沒發作,喝了口稀飯假裝無事發生。
    鍾友為把饅頭掰成兩半,往裏夾了一點白菜幫子,直接當鹹菜吃了。
    他一邊吃,一邊問道,“不是說好今天來接我們嗎,我跟小山在車站等了半天,是不是記錯時間了?”
    “哪兒啊!”
    王蘊如搖搖頭,喝了口稀飯,解釋起來。
    “本來我中午就要出發,你閨女鬧肚子疼,非要我帶她去醫院,去了醫院急診又沒事兒了,這一來一回時間都浪費了,我尋思你們等不到人肯定該回來了,這不是趕緊回來弄飯,結果這孩子還……”
    她說到此處沒再繼續,轉而嘮叨起了鍾友為。
    “你這一趟去了十天,趕明兒快回單位銷假吧,請假這麽久,你們科室還不定亂成什麽樣呢。”
    “我管它亂成什麽樣?”
    鍾友為說起工作顯得忿忿不平,“平常都把活扔給我,我不在了誰愛幹誰幹。”
    “嗬!”
    王蘊如冷哼一聲,根本不信,她看看對麵的鍾山,和顏悅色起來。
    “小山,我聽你爸說,你是57年生人?屬雞的?今年22了吧?”
    鍾山笑笑,“阿姨您記性真好!”
    “22歲也不小啦,原來村裏有人介紹對象嗎?”
    鍾山搖搖頭,“我媽成分不好,這些年要不是做赤腳醫生、教書,根本沒人願意湊近乎,哪有人替我操心啊。”
    王蘊如點點頭,“上過學嗎?”
    “隻上過小學。”
    “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那時候……”
    她歎了口氣,一邊吃飯,一邊跟鍾友為商量。
    “咱家裏一個月收入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塊呢,這大小夥子進了城,天天跟家裏呆著誰也養不起,你去你們單位問問,看看能不能幫忙解決解決。”
    “明天看看吧……”
    鍾友為歎了口氣,“我走之前為了給他調檔案遷戶口,就已經找了一次局長了,要不我先找別人問問。”
    王蘊如放下碗,“我也去問問我們單位,隻是現在待業青年這麽多,恐怕不一定有地方安排。”
    “想想辦法,”鍾友為歎道,“總不能去服務部吧?”
    幾人低聲說著話,一頓飯吃得飛快。
    最後菜剩下不少,鍾友為笑道,“明天下麵條正好!”卻被王蘊如狠狠瞪了一眼。
    等她出去洗碗筷的功夫,鍾友為招呼著鍾山收拾餐桌,然後趕緊倒了幾杯涼白開。
    今天真是吃鹹了,所有人都叫渴,王蘊如喝著水也沉思起來。
    休息了一會兒,時間已然不早,一家人開始麵對一個關鍵問題:怎麽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