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28章 這杯茶,比藥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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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鑾殿的鍾聲散去,百官魚貫而出。
    蘇雲走下丹陛,身後那些曾經緊緊跟隨的官員,此刻都默契地隔開了三五步的距離。
    他沒有直接回首輔府,而是拐了個彎,走向那個曾經全京城權力最集中的衙門,經略司。
    昔日車水馬龍,遞送文書的官吏跑得腳不沾地的衙門口,此刻冷清得能聽見風吹過旗杆的聲音。
    推開大門,裏麵的書吏、主事們見了蘇雲,都尷尬地站起身,行禮也不是,不行禮也不是,臉上寫滿了局促。
    “大人……”徐耀祖紅著眼睛迎了上來,聲音裏全是壓抑不住的火氣。“他們這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蘇雲擺了擺手,徑直走向自己那間處理公務的書房。
    書案上,他的私人物品並不多,幾本書,一方他自己用慣了的硯台,還有幾支禿了半邊毛的筆。
    他拿起一本書,用袖子拂去上麵的灰塵,動作不急不緩。
    “驢還在,磨也沒卸。”蘇雲頭也不抬地說道,“隻是換了個地方拉磨而已。”
    “可……可這經略司是您的心血啊!”徐耀祖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心口堵得難受。
    “是陛下的心血。”蘇雲將書放進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木箱裏,“我隻是個監工。”
    他收拾東西的動作很平靜,就像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仿佛被奪走的,不是那足以攪動天下風雲的權柄。
    徐耀祖看著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麽。
    就在蘇雲合上木箱蓋子的那一刻,門口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
    “喲,蘇太傅,您可讓咱家好找。”
    女帝身邊最得寵的李公公,捏著拂塵,笑眯眯地走了進來。
    他身後跟著兩個小太監,眼觀鼻,鼻觀心,站得筆直。
    “陛下口諭。”李公公清了清嗓子,“請蘇太傅往禦書房敘話。”
    那一聲“蘇太傅”,咬得格外清晰。
    “有勞公公帶路。”蘇雲將木箱交給徐耀祖,整理了一下衣袍,仿佛早已料到。
    禦書房內,沒有想象中的君臣大禮。
    暖爐燒得很旺,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和茶香。
    女帝身著一襲常服,坐在棋盤的一側,手裏捏著一枚白子,正對著一局殘棋出神。
    “蘇愛卿,坐。”女帝沒有抬頭,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李公公親自搬來一個錦墩,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厚重的殿門。
    禦書房裏,隻剩下君臣二人,和棋盤上黑白分明的廝殺。
    女帝提起小小的紫砂壺,親自給蘇雲斟了一杯茶。
    茶水注入杯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麵容。
    “嚐嚐,今年的新茶。”
    蘇雲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入口微澀,回味甘甜。
    可這氣氛,卻比金鑾殿上,數十名禦史的唾沫星子,還要讓人窒息。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嗒,嗒,嗒。
    許久,女帝將手中的白子,輕輕放在棋盤的天元之位,目光卻沒有看棋盤,而是落在了蘇雲的臉上。
    “愛卿覺得,這盤棋,朕該如何走?”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隨意閑聊。
    蘇雲放下茶杯,目光掃過棋盤。
    黑子大龍,已經被白子重重圍困,看似已是死局。
    “陛下是執棋人。”蘇雲緩緩開口,“棋子如何走,全憑陛下心意。”
    女帝聞言,嘴角彎了彎,笑意卻沒到眼底。
    她伸出纖長的手指,點了點那條被圍困的黑龍,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
    “可若有棋子,比執棋人更懂棋局,甚至……想自己成為執棋人,又該如何?”
    這句話,如同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偽裝。
    禦書房裏的空氣一下子僵住了。
    蘇雲沒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禦書房的中央,對著龍椅的方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然後,在女帝那審視的,帶著一絲冰冷殺意的目光中,他緩緩地,從懷中取出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代表經略司總督無上權力的,玄鐵腰牌。
    另一樣,是能夠調動天策府所有力量的,那枚刻著“天”字的令牌。
    他雙手將這兩樣足以讓天下任何一個臣子瘋狂的東西,高高奉上,躬身,低頭。
    “陛下。”
    他的聲音,平靜,卻又無比清晰。
    “臣,隻是您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刀的鋒芒,隻為斬盡您的敵人。”
    “如今敵人暫退,刀,自當入鞘,靜候君令。”
    沒有辯解,沒有表功,更沒有絲毫委屈。
    隻有最徹底的,最坦然的,臣服。
    女帝看著他手中的那兩塊令牌,看著他深深低下,看不到任何表情的頭。
    她眼中的銳利和殺意,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
    有意外,有審視,最終,化為一絲難以察覺的釋然。
    她沉默了許久。
    久到蘇雲舉著令牌的手臂,都感到了一絲酸麻。
    她終究,沒有伸手去接。
    “罷了。”
    女帝揮了揮手,聲音裏透著一股疲憊。
    “這兩樣東西,你先留著。”
    “朕乏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蘇雲將兩塊令牌,重新收入懷中,躬身後退,轉身,走出了禦書房。
    當那扇厚重的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時,他一直挺得筆直的背脊,才微不可查地,鬆弛了一瞬。
    迎麵,一個穿著嶄新吏部尚書官袍的官員,帶著兩名下屬,正要往禦書房的方向走。
    是張柬的門生,王旭。
    王旭看到蘇雲,先是一愣,隨即臉上,便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的笑容。
    “喲,這不是蘇……太傅嗎?”
    他故意將“太傅”二字,拖得長長的,其中的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蘇雲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分給他一寸。
    他就那麽,目不斜視地,與那張得意的笑臉,擦肩而過。
    仿佛,那隻是路邊的一塊石頭,一隻吠叫的野狗。
    回到空蕩蕩的首輔府,蘇雲遣散了所有人。
    他獨自一人,走進了書房。
    書房的中央,擺著一個巨大的沙盤,上麵,是整個大周的疆域圖。
    在江南、在北境、在京城,都插著代表不同勢力的小旗。
    蘇雲走到沙盤前,伸手,將那枚代表著他自己的,通體漆黑的帥旗,從“經略司”那個中樞位置,拔了出來。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空,緩緩移動。
    最終,將那枚黑色的棋子,插在了京城地圖上,一個毫不起眼的,代表著翰林院的角落裏。
    他看著那枚被自己親手放逐到角落的棋子,許久,才低聲自語。
    “也好。”
    “站得高,風大,看不清腳下的路。”
    “藏在暗處,才能把那些躲在水裏的鬼,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