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您那份嫁妝,是不是也該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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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後,日頭正烈,蟬鳴聒噪。
    陸家小院的柴門,竟真的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個身穿半舊儒衫,留著一撮山羊胡的老者,手持一把折扇,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站在院中,眯著眼打量了一下這農家院落,臉上帶著幾分讀書人特有的矜持與疏離。
    正在東廂房窗下陪著陸明淵溫書的王氏最先看到,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請問老先生是……”
    “老夫陳遠,青鬆書院的夫子。”
    老者用扇子指了指西廂房的方向。
    “來尋我的學生,陸明文。”
    話音未落,西廂房的門“豁”地一下開了。
    陸從智夫婦二人滿麵春風地衝了出來,那熱情勁兒,仿佛迎接的是什麽天大的貴客。
    “哎呀!是陳夫子!您怎麽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陸從智搶上一步,幾乎是攙扶著將陳夫子往屋裏讓。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堂屋裏的老太太陳氏。
    她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一見這陣仗,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便綻開了菊花般的笑容。
    “是明文的夫子?哎喲,稀客,真是稀客!”
    陳夫子倒也客氣,對著老太太拱了拱手,笑道:“老夫人安好。老夫今日回鄉探親,恰好路過貴村,想著明文這孩子平日裏用功,便順道過來瞧瞧他。”
    一句“順道”,便將昨日那二兩銀子的交易,洗刷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師長對學生的殷切關懷。
    老太太陳氏一聽這話,更是喜上眉梢,渾濁的眼睛裏都放著光。
    在她看來,夫子能親自上門探望,這可是天大的臉麵!
    “老婆子我見過讀書人,可沒見過夫子您這麽疼學生的!”
    她激動得拐杖都有些拿不穩。
    “快,快,從文家的,去,把那隻蘆花雞殺了!今日定要好好招待夫子!”
    王氏聞言,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那隻雞是留著給明淵秋闈前補身子的。
    但老太太開了口,她一個做兒媳的,哪敢說半個不字,隻得低聲應了,轉身進了廚房。
    很快,酒菜很快備好,雖不豐盛,卻已是陸家能拿出的最高規格。
    席間,陳夫子果然不負陸從智所望,三杯兩盞淡酒下肚,便開始對陸明文大加讚賞。
    “老夫人,你這個孫兒,了不得啊!”
    陳夫子撫著山羊胡,一臉的鄭重其事。
    “老夫執教二十餘年,見過聰穎的,見過刻苦的,卻少見像明文這般,既有天分,又肯下苦功的。”
    他呷了口酒,眼神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老太太那張寫滿期盼的臉上。
    “不瞞您說,此次縣試,依老夫看,明文是十拿九穩!”
    “若是他能繼續保持這股勁頭,將來金榜題名不敢說,一個秀才功名,怕也是八九不離十!”
    “轟”的一聲,仿佛一道驚雷在老太太陳氏的腦中炸開。
    秀才!
    他們家明文居然有秀才之姿!
    他們陸家沒落至此幾十年,若是能出一個秀才,那便是光宗耀祖了!
    老太太激動得嘴唇哆嗦,端著酒杯的手都在顫抖,連聲道。
    “好,好!多謝夫子吉言!多謝夫子栽培!”
    陸從智和趙氏在一旁,也是滿臉紅光,與有榮焉的模樣,不停地給夫子敬酒夾菜。
    一場賓主盡歡的宴席,在黃昏時分落下帷幕。
    老太太堅持讓陸從智將陳夫子送出村口,那份恭敬與感激,溢於言表。
    待到外人離去,陸家的堂屋裏,氣氛卻並未因喜悅而輕鬆下來,反而凝滯著一種更為灼熱的焦躁。
    老太太陳氏依舊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中,嘴裏不停地念叨著“秀才公”,“祖墳冒青煙了”。
    陸從智看準時機,清了清嗓子,臉上那副得意的笑容漸漸斂去,換上了一副深思熟慮的凝重。
    “娘,”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陳夫子的話,您聽見了?”
    “聽見了,聽見了!”
    老太太連連點頭。
    “我活了這把年紀,耳朵還沒聾!”
    “那您聽出什麽來了?”
    陸從智循循善誘。
    “聽出我大孫子有出息了!能考秀才了!”
    “是啊,”
    陸從智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
    “可您想過沒有,陳夫子為何隻敢說明文府試八九不離十,卻不敢說金榜題名?”
    老太太一愣:“這……讀書的事,誰敢說得那麽滿?”
    “非也!”
    陸從智斷然否定:“娘,您想,陳夫子自己是個什麽功名?”
    “秀才啊。”
    “這就對了!”
    陸從智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
    “他自己不過是個秀才,眼界見識就隻在府試這一畝三分地裏。”
    “他能教出府試的學生,已是極限,又怎敢妄言更高處的風景?”
    “跟著他,明文的前程,也就止步於府試了!”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老太太火熱的心上。
    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
    陸從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
    “娘,這正是天要興我陸家!我今日去縣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城裏有名的大戶高家,新開了一間府學,請來的先生,不是秀才,而是真正的舉人老爺!”
    “舉人老爺?”
    老太太倒吸一口涼氣。
    對她這樣的鄉下婦人而言,舉人,那已經是傳說中的大人物了。
    “沒錯!舉人老爺親自授課!”
    陸從智的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您想,跟著秀才,能考秀才。那跟著舉人老爺,將來考個舉人,又有何難?”
    “明文天資聰穎,隻是缺一個好平台,缺一位好名師!這高家府學,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登天之梯啊!”
    “隻要明文能進去,別說秀才,將來入仕做官,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一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擲地有聲。
    老太太被這番宏偉的藍圖徹底唬住了,她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孫兒身穿官袍,榮歸故裏的景象。
    她那顆蒼老的心,被一種名為“望孫成龍”的火焰燒得滾燙。
    “去!必須去!”
    她猛地一拍桌子,拐杖頓地。
    “砸鍋賣鐵,也要讓明文去!這束脩……要多少銀子?”
    “二十兩。”
    陸從智吐出一個數字。
    老太太眉頭都沒皺一下,立刻說道:“好!二十兩就二十兩!從文,從智,你們兩家,一家出十兩,無論如何,要把明文送進去!”
    一直沉默的陸從文,聽到這話,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十兩銀子,對他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
    而陸從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噗通”一聲,竟直接跪在了老太太麵前,臉上滿是淒苦和愧疚。
    “娘啊!是兒子沒用!”
    他聲淚俱下。
    “這些年,為了供明文讀書,家裏早已是東挪西湊,家徒四壁。”
    “兒子拚了命的挪用,也就能湊出來五兩銀子啊!”
    一旁的趙氏也立刻抹起了眼淚,哭訴道:“是啊,娘!我們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幹,也就勉強糊口,哪裏還有餘錢……”
    老太太看著二兒子這副模樣,心疼不已,歎了口氣。
    “你……你也是為了明文……”
    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大兒子陸從文的身上。
    陸從文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他身旁的妻子王氏卻忍不住了。
    “娘,”
    王氏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顫抖的堅定。
    “我們大房……也拿不出這麽多錢。明淵讀書也要花銷,家裏一年到頭,刨去吃穿用度,剩不下幾個子兒。”
    “怎麽會沒有?”
    趙氏立刻尖聲反駁,眼淚說收就收。
    “誰不知道大嫂你當年嫁過來的時候,可是帶了不少嫁妝!那箱子,現在還壓在你們床底下呢!”
    陸從智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眼中卻閃過一絲得逞的精光。
    他順著妻子的話,幽幽地開口。
    “大哥,大嫂。為了明文的前程,為了我們陸家的將來,大嫂……您那份嫁妝,是不是也該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