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斥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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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妓子悠悠唱曲,包廂內的氣氛卻依舊凝滯。
    賈寶玉麵色沉鬱,一言不發。
    李宸則是恍若未覺,在席麵上大快朵頤,好似場麵上的事都與他無關。
    衛若蘭,馮紫英,兩個精明人,見此情景不免心下惴惴。他們實在不解,這李宸為何偏要觸這榮國府鳳凰麟兒的黴頭。
    那可是一門雙公的賈家啊!
    若薛蟠是個懂得人情世故的,也理應站在他們這邊,哄好寶玉的。偏偏薛蟠也是個紈絝心性,與李宸聊得投機,全然忘了他家尚在榮國府寄居呢。
    二人迫切需要想出個話題來活絡氣氛,可在他們絞盡腦汁之時,李宸卻是先開了口。
    “紫英兄,方入門時那句絕不是虛詞客套,你這臂膀瞧著是比幾個月前粗了一圈。近來定是勤於武藝,等年節之後,便投軍報效?”
    馮紫英見有人遞梯子,忙順勢接話道:“家父近來管教極嚴,當是想要在明年令我入伍曆練了。”
    “是京營,還是去九邊?”
    “天下承平日久,京營不比九邊有真刀真槍磨礪的機會,應是要去九邊之地。”
    李宸起身斟酒,感歎道:“大丈夫誌在四方!他日沙場建功,封侯拜將,莫忘今日同席之誼。”
    “往後與我們這些隻知吃喝玩樂的可就是陌路人了,我得先敬你一杯。”
    馮紫英接過酒杯,“李世兄真折煞我也,戍邊而已,戴不起這麽高的帽子。”
    笑談對飲,李宸又問一旁的衛若蘭,“衛世兄,你有什麽打算?”
    “我可沒紫英這身好武藝,也就弓馬尚可,家父興許會給我捐個龍禁尉,又或者留在京營裏做事了。”
    李宸也為他斟了杯酒,相邀而飲,又有感而發,歎道:“時光荏苒,我等也到了各奔前程的年歲,往後恐怕就再難聚在一起吃酒了。”
    薛蟠聽得此言,不忍笑道:“他們兩個習武之人,自然要去參軍,京城裏不還有我們三人?難不成,你也有什麽遠大前程了?”
    李宸故作深沉,“家父已經為我請了業師授課,開春就要應試科舉了。”
    三人臉色一滯,提起酒杯的動作都頓了下來,盡皆看向李宸,“科舉?”
    勳貴集團和文官集團稱不上是水火不容吧,但也在朝堂對立明顯。勳貴子弟考科舉,天然就被仕林歧視,先前更有考官因為將勳貴子弟選在名次前列,便惹得學子鬧事,到處宣揚考官收受賄賂,朝廷都因此介入其中調查。
    自此以後,應對勳貴子弟科舉取士,考官都會慎之又慎。
    畢竟誰也不想平白無故的給自己招惹麻煩。
    賈家作為最顯赫的門第之一,都避免不了這種問題,寧國府的大老爺賈敬高中進士,最終都沒能做官,而是不理俗務,修道去了。
    傳言,便與文官的迫害有關。
    迎著三人詫異的目光,李宸瀟灑飲盡杯中殘酒,而後才道:“如今大靖朝文武不能齊平,崇文之風席卷南北,縱使我們勳貴以武勳起家,也不得不有所轉變。火中取栗,亦有可為。”
    看李宸的氣派,還真看不出幾分虛實,三人環環相顧,一時竟都不知說些什麽。
    一直冷眼旁觀的賈寶玉,此刻終於尋到了反唇相譏的縫隙。
    賈寶玉偏喜閨閣風趣,飲酒不能做行酒令,已讓他感覺了無興致,李宸一開口偏又提及什麽前程。
    他素來最厭這等“祿蠹”之論,李宸這番話,句句都戳在他的肺管子上。
    “這廝入門來,偏看輕我一個。更是不修詩詞歌賦的庸才,竟還敢大言不慚的說著什麽科舉應試?聖人之言可不是你用來裝點自己臉麵的!”
    而且原本站在他這一邊的馮紫英,衛若蘭都是武藝傍身,和他也不屬同路,也隻是照顧著他的情緒。
    看明白以後,賈寶玉心裏便更不好受了。
    這桌上沒知己,有的隻有丘八和惹人厭煩的家夥。
    賈寶玉越想越氣,竟破天荒地當麵鑼、對麵鼓地針鋒相對起來,“李二公子蒙學未久吧?區區三個月便要打算縣試出圈?未免太小覷了京城的學子。此等狂言,在酒桌上說說便好,我們聽為戲言,一笑而過。”
    “若是傳揚出去,恐怕要淪為笑柄,為我們勳貴臉上抹黑了。”
    此言一出,在坐的各位都不淡定了。
    果然,李宸的所作所為還是惹火了賈寶玉。
    如今眾人倒不知該如何收場。
    李宸卻是氣定神閑,微微抬眼,不鹹不淡的說著,“勳貴被文人取笑不學無術,也不是從我開始的,自開國以來皆是如此。”
    “可因為旁人嗤笑,就不敢同台競爭,那豈不是永遠都無法扭轉世人偏見?”
    “上一位被文人讚許的勳貴不正是榮國府的賈老公爺麽?當年能榜下捉婿,與四代清貴的探花郎林大人結為姻親,其時輿論,何嚐有如今日這般不堪?”
    聞言,賈寶玉臉上反倒不自然起來,“這……這婚事與科舉有什麽相幹,李二公子扯遠了。”
    李宸不緊不慢提起琺琅壺,又自斟一杯佳釀,放在鼻尖聞著醇香,淡淡道:“我是想說,老公爺當年都推崇詩書傳家,身體力行。我等後輩,效仿先賢遺風,勇於一試,何錯之有?”
    “正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有成有敗有什麽好指摘的?可若因畏人言而不敢下場,那便是未戰先怯,自認不如了。”
    “我聽說,賈家族學開辦了幾十年,還未見有取得功名的子弟,甚至報名縣試的人都連年遞減,這豈不就是臨陣脫逃?文恬武嬉,都忘了先祖教誨,世人自會當我們都是紈絝高粱。”
    李宸說的話擲地有聲,衛若蘭、馮紫英聽得暗自點頭。他們出身將門,最重這般不畏艱難、敢於亮劍的膽魄。
    這正是武將精神的追求。
    然而賈寶玉卻是臉黑如鍋底,因為臉比較圓,就更像了。
    憋了半晌,賈寶玉終於又開口回駁道:“又是這文死諫、武死戰的混賬話!武將逞匹夫之勇,隻圖那汗馬虛名,可曾慮及身後江山社稷?”
    “文官更是可惡,朝廷稍有微瑕,便以死相挾,沽名釣譽,邀買忠烈之名!此等國賊祿鬼,死了倒幹淨!”
    賈寶玉越說越是激憤,仿佛要將胸中怒火一吐為快,目光灼灼地掃視眾人,尋求認同。
    牆邊唱曲的妓子被這架勢都駭得噤了聲。
    衛若蘭、馮紫英聞言,皆是臉色一白,心下卻大不以為然。
    他們四王八公家的爵位從何而來,不就靠祖輩死戰沙場嗎?
    現在又說這是沽名釣譽之舉,可不是數典忘祖。
    沒有祖宗餘蔭,他身上能穿絲綢綾羅?
    所以衛若蘭,馮紫英都沒有立即回應寶玉這話,隻是拿眼往門外瞟,隻怕旁人會聽見。
    喝得微醺的薛蟠都被嚇醒了大半,他雖然是紈絝,可招惹了官司以後,便知道文官的難纏。
    連妹妹入宮選秀女落選都或許與他的官司有關,已不敢再胡亂惹事了。
    今日賈寶玉的一席話要是傳到禦史耳朵裏,在場的每一位怕不是都要引火上身。
    “出去,都出去!管好自己的嘴!”
    “是。”
    待閑雜人等都退下,薛蟠欲上前安撫猶自氣得發抖的寶玉,卻不知從何勸起。
    “難道……你們都不以為然?”
    寶玉見無人應和,癡癡問道,臉上盡是失落與不解。
    李宸將壺中殘酒瀝盡,往桌上輕輕一頓,發出一聲脆響。
    抬眼看向寶玉,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寶兄弟,何必動氣?”
    賈寶玉擰眉對視,“並非我動氣!而是你這人滿心功利,還也要濁了若蘭兄,紫英兄。”
    李宸搖了搖頭。
    “寶兄弟,旁人是否認同你的高論,暫且不論。我倒有一事問你。”
    李宸目光如炬,直刺寶玉。
    “若你覺得文官諫言是邀名,武將死戰是圖利,那你待如何?”
    “你若覺這世道汙濁,官場不堪,為何不挺身而出,滌蕩乾坤,還天下一個朗朗清白?”
    聞言,賈寶玉先是一怔,而後漲紅了臉,扭過頭冷哼道:“我不屑與這些人為伍。”
    “哈哈哈。”
    李宸縱聲長笑,笑聲中滿是譏誚,“既不屑為伍,又無力改變,便隻知躲在內幃繡閣之中,空發牢騷,指摘他人?寶兄弟,你這‘清白’,未免也太便宜了些!”
    “依我看,你若有心,不如先去報個名,下場考他一考。即便不中,也算親身見識過你所鄙夷的戰場究竟是何模樣。屆時再來高談闊論,也不為遲!”
    這話,太重了。
    衛若蘭,馮紫英都忍不住皺眉抬眼。
    他們雖不認同寶玉之言,但李宸這般直斥其非,近乎羞辱,也著實令人心驚。
    賈寶玉何曾受過如此當麵折辱?
    當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向馮、衛二人時,卻又見他們默契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
    “你們?!”
    原本想要為難李宸出糗,卻不想自己在他們眼中才是個笑話,賈寶玉哪還願意再留於此處?
    一股熱血直衝頂門,賈寶玉猛地抓起鶴氅,喚小廝備馬。
    馮紫英忙起身勸說,“寶兄弟別心急,這酒還沒吃好呢,一會兒我們一路回去。”
    衛若蘭也道:“義理之爭常有,都是一脈的兄弟,何必爭得麵紅耳赤。宸兄弟,你也少說兩句。咱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話說開了就揭過去了。”
    聽到“兄弟”、“漢子”這類字眼,寶玉仿佛受了莫大刺激,頓足轉身,怒懟道:“誰與你們是‘兄弟’?誰又是‘漢子’?不過是一群須眉濁物!”
    “休要攔我!我走了!”
    馮紫英與衛若蘭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愣在當場。
    寶玉經過李宸身邊,隻惡狠狠的剜了眼,便也不再說什麽,拂袖而去。
    “宸兄弟,你又何苦得罪他?”
    “我無非是勸他,莫要一直活在雲裏霧裏。”
    “嗐,他在榮國府裏都被那老祖宗捧在手心裏,哪會考慮什麽前途。宸兄弟說得太多了。”
    二人無奈,隻得匆匆披上外衣,追出門去。
    薛蟠卻是原地不動,反叫人再燙一壺好酒來,親自為李宸斟滿,一拍他的肩膀:“宸哥兒,是條漢子!你這兄弟我薛蟠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