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5章 袁可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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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文詔的募兵之法與孫傳庭的截然不同。
    他一路行進,一路宣傳。
    宣傳陛下向百姓彎腰致謝,感念他們以血肉築起大明長城。
    同時也宣傳優撫令。
    三年免賦,軍餉加倍,軍人親眷地位抬升。
    在這片被饑餓與混亂掏空的土地上,陝西的百姓逐漸回歸理智。
    如此災年,朝廷竟肯開倉放糧、重賞軍人。
    百姓第一次看見了希望。
    於是大批災民不再逃荒。
    他們開始跟著曹文詔走。
    然而曹文詔一沒讓這些人報名,二沒造冊。
    “軍伍,國之利器也。欲為軍人,當如軍人行走列陣,當如軍人律己嚴明。
    隻要能一路隨我行至西安府外,不倒、不搶、不偷者,便納冊成軍。”
    這是一場行軍,更是一場篩選。
    能走到終點者,才配披甲為兵。
    至於為何要去西安府外,沒人知道,曹文詔也沒解釋。
    被崇禎親點的周遇吉也在募兵。
    但他隻往軍戶、獵戶的村落去。
    他喜歡那種眼中有光、手上有繭的。
    他入陝最晚,卻募兵最快。
    當曹文詔、孫傳庭還在整編時,他已帶著隊伍向西安府疾行。
    ……
    此時袁可立已到陝西。
    自進陝西那刻起,他的臉色就再沒好過。
    他看到的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
    一雙雙失去神采的眼睛在塵土中茫然遊走。
    他們不知道往哪逃,也不知道哪有活路。
    渭南城。
    袁可立坐在縣衙大堂,一碗稀粥下肚,開始翻閱錦衣衛送來的密奏。
    老仆袁榮端茶上前,聲音裏滿是心疼:“老爺,這幾日您未曾歇過,怕是身子骨撐不住。
    不如明日再理。”
    袁可立今年六十五,袁榮也六十有二。
    一主一仆半生相隨。
    袁可立接過茶抿了一口,聲音沙啞。
    “你可知,陛下為何讓我做欽差?
    又為何將那未成軍的數十萬兵權交於我手?”
    說著,他指向案上密奏。
    “陝西,爛了,爛透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陝西的糜爛,不是一朝一夕的結果。
    而今,已到隨時可能造反的地步。”
    袁榮歎息。
    “是啊,白水縣已反,聽說連縣衙都燒了。”
    袁可立搖頭。
    “若陝西亂,則會波及甘肅、寧夏,再到山西、河南、湖廣,最後這場大火會燒到京城。”
    袁榮皺眉,顯然他不太相信會這麽嚴重。
    “你以為我危言聳聽?”
    袁可立把密奏推了過去。
    袁榮看完,臉色瞬間慘白。
    “他們……他們怎麽敢?
    他們怎敢為了侵吞賑災糧,屠殺災民!
    還以災民首級冒充賊匪邀功?!”
    袁榮的聲音都在發抖。
    他無法理解,世上竟真有如此歹毒的心腸。
    “你以為這些,陛下不知道?
    若非陛下心中有數,這些密奏,怎會送到我麵前?”
    袁可立抬眼望向燭火。
    “陛下知道,比我知道得更深。
    知道陝西如今已爛成何樣。
    也知陝西如今就是一個火藥桶,隨時會爆。
    所以,陛下讓二十一衛、京營、孫傳庭,皆赴陝西募兵。”
    袁可立微微一笑。
    “不錯,陛下要的就是釜底抽薪。
    把陝西所有青壯盡數調出,讓他們披甲成兵,吃餉得利。
    一旦成為受益者,他們就不會反,反而會維護住自身利益,成為陛下最堅定的刀。
    而那些舊的、盤踞陝西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會成為他們的敵人。”
    說到此處,袁可立發自內心地笑了。
    “我大明終於出現了久違的明君。
    老夫縱是死在陝西,也值了。”
    他放下茶盞,目光重新望向京師的方向。
    “現在,你知道陛下為何派我來了麽?”
    未等袁榮回答。
    袁可立緩緩吐出三個字:
    “犁……一……遍。”
    袁榮身子一顫。
    這一刻,他懂了。
    犁一遍,不是殺光陝西的百姓,而是把這片土地上那些舊的既得利益者犁一遍。
    所以陛下才讓他統轄曹文詔、周遇吉、孫傳庭。
    因為陝西的兵最懂陝西。
    他們是最合適的刀。
    這一遍犁下去,將斬盡舊秩序、舊權貴、舊利益。
    官、紳、商、儒,乃至富甲天下的第一王。
    全都在這犁刀之下。
    隻有把腐肉鏟淨,新的根莖才能得以重生。
    袁可立起身,理了理衣襟,緩緩跪向京城的方向。
    “臣,袁可立,接旨!”
    他懂了為何陛下讓他坐鎮陝西。
    也欣然接下了這份注定不會被宣之於口的聖旨。
    ……
    袁可立在渭南一連待了七日。
    這七日他既未召見地方官,也未踏出縣衙半步。
    他一直在徹夜不眠地製定方案。
    七日後,孫傳庭率一萬八千榆林軍抵達。
    這支軍隊身上無一件製式甲胄,唯在頭上纏著一條紅布。
    這條紅布已成了大明最令人膽寒的標誌。
    因為他們來自榆林。
    “無需留在我身邊聽令。”
    袁可立將一張紙遞給孫傳庭。
    “依此路線行進賑災。”
    孫傳庭接過。
    隻見那紙上畫滿密密麻麻的線條。
    “末將得令!”
    雖為賑災,袁可立未給他一粒糧、一兩銀。
    隻是把早已準備好的,以他本人名義簽署的厚厚一疊欠條給了孫傳庭。
    這些欠條的收信人,皆是陝西的豪紳富戶。
    “國難當頭,爾等必要盡輸家財,以佐大明度此劫。
    盡輸家財者,災後可赴京城,向本閣取回本錢與利息;
    推諉不借者,以通敵賣國論處。”
    拿的是欠條,去借的是持刀的軍隊。
    同樣的命令,很快送到周遇吉手裏。
    而給曹文詔的命令,卻截然不同。
    曹文詔接令後,開始登記造冊,並向西安加速行軍。
    京營方麵,朝廷準備募兵二十萬,周遇吉與英國公張維賢分路而行,向西安推進。
    與此同時,朝廷的賑災糧由一萬名禁軍押送入陝,抵達後由袁可立節製。
    就在賑災糧抵達渭南城外的那天,暴亂爆發了。
    饑民蜂擁而上,衝垮施粥處,十餘人死傷。
    袁可立大怒。
    他親自率人趕赴城外,將搶糧者盡數捕獲,塞入木籠,暴曬致死。
    災民們驚懼退散,而官員與富商卻心中暗喜。
    欽差大人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
    翌日,袁可立召集十餘縣官員與富商,在朱熹聖人廟前設香案。
    他拈香而拜。
    “聖人在上!
    今袁可立攜十數縣商賈官吏,對天盟誓。
    願盡捐家財,以助大明度此劫。
    若誠心奉國,願聖人庇佑子孫平安富貴;
    若有欺誑隱匿,則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
    說罷,他轉身,目光掃過眾人。
    “諸位,立誓吧。”
    富商們麵麵相覷,誰都不敢開口。
    一個肥頭大耳的縣官上前一步,擠出諂笑。
    “袁閣老,小人家貧,願捐出全部財產,銀十五兩,麥五十石。”
    隨即眾人紛紛附和。
    “家貧,願捐二十石。”
    “下官貧寒,願變賣房產助賑災。”
    袁可立看著他們,神情冷漠。
    他們掏空陝西,使百姓易子而食,街巷白骨遍地。
    他們該死。
    袁可立緩步上前,停在那名大肚縣官麵前。
    “你說自己家貧?全家上下隻有銀十五兩?”
    那人連忙躬身:“回閣老,下官素敬海瑞大人,也立誌清廉為官。”
    “好。好得很!”
    袁可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我大明正需要你這樣的清廉之官。老夫當即上奏,請陛下嘉獎!”
    那人欣喜若狂,連連叩謝。
    其餘人暗暗後悔,恨沒早出頭。
    然而袁可立的下一句話,讓他們全都傻了。
    “錦衣衛,即刻查抄他所在縣衙及家產。
    若當真清廉,發六百裏加急上奏陛下,請功封賞!”
    話落轉身而去,連看都未看眾人一眼。
    機會他給了。
    他們放棄了這唯一活命的機會。
    這日之後,陝西的風向徹底變了。
    袁可立用一場立誓給孫傳庭、曹文詔、周遇吉打了個樣。
    他已動了殺心。
    並決意要把這名聲替陛下扛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