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方才那幾乎要撕裂身軀的恐怖體驗，蘇銘——李三，此刻對那盆依舊散發著誘人香氣與淡金光暈的肉湯，隻剩下深深的後怕與忌憚。他看著那湯，仿佛看的不是食物，而是擇人而噬的洪荒猛獸，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臉色蒼白，眼神裏充滿了抗拒。
    “二……二哥，我……我還是不吃了。”他聲音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瀕臨崩潰的痛苦記憶猶新，他絕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李二看著他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粗獷的臉上卻露出了理解的神色，但他並沒有就此放棄。他拉過木凳，坐在李三身邊，用他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的大手，拍了拍李三依舊有些冰涼的手背，語氣沉穩而充滿鼓勵：
    “老三，莫怕。”李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山民特有的、源自生活磨礪的堅韌，“俺曉得剛才凶險。但這世道，咱人族要想在這片天地立足，與萬族爭鋒，沒一副好身板是不成的。你這身子骨太虛，就像那幹涸的河床，驟然來場暴雨，自然是承受不住，會衝垮堤壩。可若隻是些毛毛雨，一點點浸潤，反而能滋養土地，讓莊稼長得更好。”
    他指了指那盆肉湯：“這鐵鬃山彘肉裏蘊含的‘血精之氣’，對俺們來說是日常飯食，對你而言，就是大補之物，也是淬煉身體的良藥。你方才那一口，是量太大了，又不懂引導，才險些壞事。這次，咱不貪多，就一小滴，用舌尖抿一下，細細感受，讓身子慢慢適應。就像那剛學走路的娃兒，總不能因摔了一跤，就再也不下地了吧？”
    李二的話語樸實，卻蘊含著最直接的道理。他看著李三依舊猶豫的眼神，繼續耐心道：“有二哥在旁邊看著，出不了岔子。你若一直這般虛弱，莫說下地幹活，便是日後跟著張獵戶他們進山撿些柴火，遇到個把不開眼的低階妖獸，都可能有性命之憂。咱這個家，還得靠咱爺仨一起撐起來。”
    最後這句話，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觸動了李三空茫內心深處的某根弦。家……他雖然想不起自己從何而來，但李二和二囡給予的溫暖，這處簡陋院落的庇護，讓他本能地想要守護，想要融入。而想要守護，首先得自己立得住。
    他看了看李二堅定而關切的眼神，又看了看旁邊捧著碗、雖然吃完了但依舊眼巴巴望著湯盆、似乎也希望他好起來的二囡，終於，內心深處那點對力量的渴望，以及對融入這個新世界的期盼，壓過了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聽二哥的。”
    李二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就對了！來，就像品那最烈的燒刀子，用舌尖，輕輕沾那麽一滴，莫要急著吞下去，先在嘴裏含著，感受那股氣。”
    李三顫抖著伸出手，拿起剛才掉落的木勺，這一次，他極其小心，隻在勺邊沾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滴奶白色的湯汁，那滴湯汁甚至不足以覆蓋他的小指甲蓋。
    他將勺子湊近唇邊，閉上眼，如同赴死般，伸出舌尖，極其輕微地在那滴湯汁上抿了一下。
    一滴微涼、帶著濃鬱鮮香的液體接觸到了他的舌尖。
    瞬間，那熟悉的灼熱感再次出現！但這一次，強度卻與之前天差地別。不再是毀滅性的洪流，而更像是一縷纖細卻異常灼燙的火線，順著舌尖的經絡，迅速蔓延開來！
    “嘶——！”
    李三猛地吸了一口涼氣，身體瞬間繃緊，額頭再次滲出細密的汗珠。疼痛依舊存在，如同被燒紅的針尖刺入了經脈，並且這縷火線還在頑強地向著身體內部鑽去，帶來一陣陣灼燒和撕裂的痛楚。但這痛苦，雖然尖銳，卻遠未到無法承受、瀕臨崩潰的地步，更像是一種極限範圍內的淬煉。
    他緊咬著牙關，按照李二所說，沒有試圖去抵抗或吞咽，而是集中全部精神，去“感受”這股能量的流動。那縷火線在他纖細的經脈中艱難地穿行，所過之處，帶來劇痛的同時，也仿佛在灼燒掉某些滯澀、渾濁的東西。
    漸漸地，他皮膚表麵開始滲出一些極其細微的、灰黑色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黏膩物質，並不多，但肉眼可見。
    與此同時，他原本有些單薄的身形，似乎在這細微的能量刺激和痛苦的淬煉下，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皮下的肌肉纖維仿佛被無形的手梳理、壓實，微微鼓脹起來，肩膀似乎寬闊了一絲，整個軀幹呈現出一種更加緊實、更具力量的輪廓。
    這個過程持續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那縷火線般的能量終於緩緩消散，融入了他的身體深處。劇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輕鬆感？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負擔。
    看到李三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呼吸也平穩下來，李二一直按在他後心、蓄勢待發的灰色能量才緩緩收斂。他趕緊問道：“老三，感覺怎麽樣？”
    李三緩緩睜開眼，長長地吐出一口帶著些許渾濁氣息的濁氣。他下意識地握了握拳，一種前所未有的、實實在在的力量感從手臂傳來！雖然遠談不上強大，但比起之前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虛弱，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甚至能感覺到肌肉收縮時那清晰的牽拉感。
    “二哥，”他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更有中氣，“好像……好像沒那麽疼了。而且，身上感覺……有勁了些。”他抬起手臂，有些驚奇地看著自己似乎結實了一小圈的胳膊。
    李二仔細打量著他，注意到他皮膚表麵那層淡淡的汙垢和更加緊實的肌肉線條，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滿意：“這就對了！排出些雜質，筋骨強健了一絲。看來你的身子，並非不能吸收這血精之氣，隻是底子太薄，需得這般小火慢燉，循序漸進。”
    他拍了拍李三的肩膀，哈哈一笑：“好！能吸收就是好事！往後每日，你都這般嚐試一點，慢慢加量，俺給你護著。假以時日，定能把這身子骨打熬起來！”
    有了這次相對成功的經驗，李三心中的恐懼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和對未來的一絲期待。
    於是，這頓晌午飯，就出現了奇特的一幕：李二和二囡父子倆，圍著那盆肉湯，吃得酣暢淋漓，大汗淋漓，渾身氣血蒸騰，顯得愈發精神奕奕。而李三，則像個小心翼翼的品酒師，守著自己的小碗，一次隻敢用舌尖抿上微不足道的一小滴肉湯，然後便閉目凝神，忍受著那細微卻持續的灼痛，引導著那微弱的力量淬煉己身。
    整整一大鍋濃香四溢的肉湯，李三一口肉都沒敢吃，全靠著這一小滴一小滴地抿著湯，竟然也感覺腹中暖洋洋的，不再饑餓，甚至精神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最終，那一大盆肉湯連帶裏麵的肉塊，被李二和二囡這父子倆風卷殘雲般消滅得幹幹淨淨。二囡滿足地拍著鼓起來的小肚子，小臉吃得紅撲撲的，像隻飽餐後的貓兒。李二也是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看著空盆歎道：“老三你這手藝，真是沒得說！往後咱家的灶台，可就指望你了！”
    飯後，李二主動收拾了碗筷，又去灶間燒了一大鍋熱水。他提著一個碩大的木桶進來，對坐在那裏默默感受身體變化的李三說道：“老三，去，用熱水好好擦洗一下身子。你剛才排出了些體內的雜質汙垢，洗掉了爽利些。這也是好事，說明身子在變好哩！”
    李三感激地點點頭。他確實感覺到身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他提著熱水來到院後僻靜處，那裏放著一個專門用來洗澡的大木桶。他將熱水倒入，兌了些涼水，試了試溫度，正好。
    脫去那身帶著汗味和淡淡腥氣的粗布衣衫，他跨入了溫暖的水中。熱水包裹住身體，帶來一陣舒適的暖意。他拿起一塊粗糙的葛布，開始慢慢搓洗身體。
    隨著他的動作，水麵上果然浮起了一層極其細微的、灰黑色的油汙，並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如同鐵鏽混合著汗液的腥氣。這就是剛才排出的雜質嗎？李三心中明悟。
    他仔細地清洗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的身體上。原本因為昏迷和虛弱而顯得有些蒼白鬆弛的皮膚，此刻似乎多了幾分健康的色澤。更明顯的是肌肉的變化——原本隱約存在的腹肌輪廓，此刻變得更加清晰、塊壘分明，如同用刻刀仔細雕琢過一般；手臂、胸膛、背部的肌肉線條也愈發緊實、流暢，雖然遠不及李二那般虯結壯碩，卻已然擺脫了弱不禁風的模樣，透出一股初生的、內斂的力量感。
    他用力握緊拳頭，手臂肌肉瞬間繃緊，感受到那實實在在的、遠超從前的力量在肌肉纖維中湧動。一種難以言喻的充實感和安全感，悄然在他空茫的心底滋生。
    雖然依舊想不起自己是誰，來自何方，但至少，在這個陌生的貞觀年間，在這個充滿靈機與危險的世界裏，他不再是那個隻能躺在床上、任人照顧的累贅。他有了一個名字——李三，有了一個家，有了關心他的家人，並且，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點點地變得強大，一點點地……紮根下去。
    洗完澡，換上一身幹淨的粗布衣服，李三感覺渾身清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走出屋舍，看到李二正在院子裏修補農具，二囡則在逗弄著幾隻覓食的土雞。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院落裏，一切都顯得那麽寧靜而充滿生機。
    他走過去，默默地坐在李二旁邊的木墩上，看著他用粗糙的手靈巧地編織著繩索。
    “洗好了？”李二頭也不抬地問道，語氣尋常。
    “嗯。”李三應了一聲。
    “感覺咋樣？”
    “好多了，身上有勁了。”
    “那就好。”
    簡單的對話，卻充滿了家人之間的平淡與溫暖。李三抬起頭，望向遠處那蒼青色的、仿佛連接著天穹的雄偉山巒，心中那片空茫的迷霧，似乎被這午後的陽光，驅散了一點點。
    前方的路依舊未知，但至少，他已經踏出了在這片陌生天地裏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