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荒阪的逆子(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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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鯨號,這座漂浮於太平洋上的鋼鐵巨獸,正以其無可阻擋的威嚴,犁開深藍色的海麵,向著北美西海岸,向著夜之城的方向穩步前進。
它的甲板上,戰機如同休憩的猛禽般整齊排列;它的船艙內,滿載著荒阪最精銳的動力甲部隊和最先進的殺戮兵器。
在外界看來,這是一股足以令小國顫栗、令對手嚴陣以待的毀滅性力量,是荒阪帝國彰顯其無上權威的鐵拳,正攜著雷霆萬鈞之勢,駛向複仇的戰場。
然而,站在這支強大艦隊名義上最高指揮位置的人,內心卻與這艘船所代表的意誌截然相反。
荒阪賴宣獨自立於旗艦艦橋旁的觀察室內,厚重的防彈玻璃外是無垠的海洋,映襯著他深邃而複雜的眼神。
他身著剪裁合體的荒阪高級指揮官製服,肩章上代表著家族與權位的徽記冰冷而刺眼。
這身裝束將他與這艘船、與“荒阪”這個姓氏緊緊捆綁在一起,但這恰恰是他近半個世紀以來,無時無刻不想掙脫的枷鎖。
觀察室的自動門無聲滑開,沉穩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凝視。
荒阪安保總監,也是此次行動的真正幕後掌控者——高山慎太郎,走到了他身側稍後的位置。
這位老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剛毅,眼神中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賴宣大人,”高山慎太郎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長輩對晚輩、臣下對主君特有的那種混合著恭敬與告誡的語氣,“我們即將進入預定作戰海域。前方,就是夜之城了。”
賴宣沒有回頭,隻是從鼻腔裏發出一個幾不可聞的“嗯”作為回應,目光依舊停留在遠方那隱約浮現的海岸線上。
高山似乎早已習慣他這種態度,繼續道:“三郎大人將此次‘特別懲戒行動’的指揮權交予您,意義重大。我知道,您過去……對於家族的某些行事準則,頗有微詞。”
他措辭謹慎,顯然指的是賴宣年輕時組建鋼鐵之龍對抗家族,以及後來數十年間時而表現出來的叛逆與疏離。
“但這一次,不同以往。”高山慎太郎的語氣加重了幾分,“夜之城分部被毀,神輿陷落,這是對荒阪威嚴的公然挑釁,是戰爭。您作為荒阪的繼承人,帝國的太子,此刻正站在風口浪尖。
這是您向集團內外展示能力、樹立威信的最佳時機,也是……唯一的機會。”
他微微停頓,觀察著賴宣的反應,見對方依舊沉默,便更進一步,語重心長地說:“賴宣大人,過去五十年,您的一些行為……在元老們看來,或許稍顯任性,不夠成熟。
他們需要看到的,是一個能夠繼承三郎大人意誌、足以支撐起荒阪未來的領導者,而不是一個依舊沉浸在青春期反抗情緒裏的公子哥。
這次行動,就是您證明自己的舞台。請務必謹言慎行,以大局為重,不要再……‘胡鬧’了。”
最後兩個字,高山慎太郎說得極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這是他作為看著賴宣長大、內心深處仍保留著一絲對其正統繼承人身份認可的老臣,所能做出的最直白的勸誡。
他真心希望賴宣能借此機會扭轉形象,真正擔負起繼承人的職責,盡管他或許永遠無法理解賴宣內心深處那焚盡一切的火焰。
賴宣終於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沒有被說教的不耐,隻有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高山叔叔,”他用了私下的稱呼,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知道該怎麽做。為了荒阪的‘未來’,我會做好我該做的事。”
他的話語模棱兩可,聽在高山耳中或許是承諾,但在賴宣自己心裏,卻完全是另一層含義。
為了那個他想要的、沒有荒阪這類巨企存在的“未來”,他自然會“做好”他該做的事——那就是將這艘複仇的戰艦,連同它所代表的一切,引向毀滅的終局。
高山慎太郎仔細看了看賴宣的表情,似乎想從中找出些許真誠或決心,最終,他微微頷首:“您能明白就好。我會在旁全力輔助您,確保行動成功。”
他再次行禮,隨後安靜地退出了觀察室。
門再次關上,賴宣重新將目光投向遠方。
海岸線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一些,那不僅是即將燃起戰火的戰場,更是他布局五十年後,終於等來的、埋葬整個公司時代的序幕。
高山慎太郎的提點,像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吹過他早已堅如鐵石的心。
他心中的計劃,遠比樹立個人威信、繼承荒阪帝國,要宏大得多,也殘酷得多。
賴宣的思緒,不可避免地飄回了遙遠的過去,飄回了那個徹底改變他人生軌跡的年輕時代。
羽中健二郎,那位鐵蓮華道館的老師,是他精神上的引路人,也是他認知高牆上的第一道裂痕。
在那間充滿木香與汗水的道場裏,羽中老師教授的不僅僅是殺敵製勝的劍術,更是斬斷迷茫、直麵本心的“心劍”。
他從不談論空洞的政治或哲學,而是通過一招一式的錘煉,引導賴宣去思考力量的本質、責任的邊界,以及持劍者為何而戰。
起初,賴宣的世界觀是荒阪為他精心構築的堡壘:公司帶來秩序與繁榮,技術引領人類進步,荒阪立於頂端是能力與命運的必然。
他所享受的一切優渥,都是這個體係合理性的證明。
然而,羽中老師卻在不經意間,讓他窺見了堡壘之外的真實世界。
一次課後,羽中老師平靜地談起道場外一位因無法償還公司醫療貸款而失去一切的老人;另一次,他指著新聞裏關於某處生態災難的簡短報道,評論道那曾是某個大型企業傾倒工業廢料的區域。
羽中老師沒有激烈的控訴,隻有事實的陳述與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水滴石穿,一點點侵蝕著賴宣固有的認知。
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用羽中老師賦予他的“心劍”去剖析周圍的一切。
他注意到家族宴會上,那些高管談論並購時,輕描淡寫地帶過的“必要裁員”背後是成千上萬的家庭;他讀到父親書房裏,那些關於“人力資源優化”和“市場清理”的報告下,掩蓋的是血淋淋的競爭與吞並。
他第一次意識到,荒阪宣傳片裏光鮮亮麗的“進步”之下,是無數被榨幹、被拋棄的“耗材”;他所習以為常的“秩序”,是建立在係統性剝削與無聲痛苦之上的精密控製。
這種認知的顛覆是痛苦而劇烈的。
他過去十八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亂與負罪感。
他開始厭惡餐桌上的珍饈,因為它們可能沾染著血汗;他反感身邊畢恭畢敬的侍從,因為那恭敬源於恐懼與權力的不對等。
荒阪的輝煌,在他眼中不再閃耀,反而折射出無數被犧牲者的血淚與枯骨。
羽中老師讓他明白,他不僅是特權階級的繼承者,更是這個吞噬一切的係統的一部分。
然而,啟蒙的光芒總是短暫的。
羽中老師的“自殺”,現場那精心布置卻漏洞百出的偽裝,像一盆冰水,不僅澆滅了他心中僅存的、對家族溫情的幻想,更讓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個體係的殘酷本質。
任何試圖喚醒他人、挑戰既定秩序的火苗,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掐滅,甚至不需要一個明確的、來自家族的指令,這個係統自身的防禦機製就會啟動。
它不在乎是誰,隻在乎威脅是否被清除。
那個曾經在家族蔭庇下,帶著幾分天真和傲慢的少年,在這一刻徹底死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清了自身處境與整個世界黑暗底色的青年,他的內心不再有迷茫,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一股在絕望中悄然燃起的、注定要焚盡一切的沉默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