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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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身寶藍湖綢直身,身後竹影婆娑,與牆角盛放的幾叢花影交織在一起,隨風搖曳,更襯得他芝蘭玉樹,湛然若仙。
顧瀾亭聽得腳步聲,轉過身來,目光落在石韞玉身上,上下細細打量一番,隨即笑讚:“甚好。這般顏色,方不辜負這揚州春色。”
他眸中含笑,聲音清潤,透著股子漫不經心的意味。
石韞玉聞言,故作羞赧地低下頭,粉頰飛紅,輕聲道:“爺取笑了。”
顧瀾亭笑了笑,不再多言,隻朝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長。
石韞玉略一遲疑,緩緩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
柔荑入掌,顧瀾亭自然合攏,將她微涼的手包裹住。
掌心相貼,溫熱柔軟。石韞玉渾身緊繃起來,不敢亂動,乖乖由他牽著走,登上園外備好的馬車。
*
行不多時,車駕便至寄暢園。
園中亭台樓閣掩映在漸深的綠意中,晚桃殘紅零落,廊廡下懸著各色畫眉籠子。另有垂柳成煙,飛絮濛濛,映著一曲清流,早有仆從持長杆粘取池麵浮絮,見貴客至,皆垂手退避道旁。
階前揚州知府周顯率一眾官員肅立。
顧瀾亭下車,回身向車內伸手,溫聲道:“小心腳下。”
一隻素白纖手輕輕搭上他掌心,石韞玉垂眸,借著他的力道款款下車。
石韞玉想著自己要演戲,心中不免緊張,下車時裙裾微絆,她下意識抓緊了顧瀾亭的手。
顧瀾亭手臂沉穩一帶,將她護住,而後順勢攬進懷中。
眾官員見這年輕欽差竟攜如此絕色,皆是一怔,旋即堆起滿麵笑容上前見禮。
知府周顯整冠振袖,躬身作揖道:“早聞顧大人乃玉堂金馬人物,今日得瞻風采,果然名不虛傳。一路舟車勞頓,下官等特備薄酒,為大人接風洗塵。”
顧瀾亭神色溫煦,虛扶道:“周知府過譽了。本官此番暫駐揚州,怎敢勞動諸位如此盛情。”
話音未落,鹽運司同知李嵩已趨步上前,含笑試探:“大人年少英才,聖眷優渥,此番奉旨查案,不知可有鈞旨示下?”
此問看似恭謹,實則暗藏機鋒。
顧瀾亭卻恍若未覺,低頭看石韞玉,隨口道:“鈞旨倒無,隻覺揚州風物宜人,更兼佳人在側,正當先賞春光,公務何必急在一時。”
言畢,他抬手把石韞玉鬢邊散落的碎發別止耳後,姿態親昵非常。
溫熱指尖掠過耳廓,帶來一陣微癢,石韞玉身子幾不可察一僵,隨即強迫自己放鬆,抬眸對顧瀾亭露出個嬌媚的笑。
李嵩眸光微閃,旋即笑道:“大人雅量高致,揚州二十四橋明月,確值得攜佳人同賞。”
其餘官員紛紛附和,暗中眼神交流,疑顧瀾亭故作浪蕩,另有深謀。
及至宴廳,珍饈羅列,觥籌交錯。
顧瀾亭攜石韞玉端坐主位。
官員富商輪流敬酒,語多奉承,卻時時夾著試探。
推杯換盞間,談論的多是風花雪月、揚州美景,偶爾提及公務,顧瀾亭也顯得漫不經心,隻說什麽“揚州風物宜人”、“鹽政繁難,諸位大人辛苦”類的話,一副風流浪蕩子模樣。
甚至即興賦得七絕一首,辭采斐然,滿座皆擊節稱妙。
那些試探的目光和隱含機鋒的問話,都被他四兩撥千斤擋了回去,
石韞玉安靜跪坐在顧瀾亭身側稍後的位置,為他布菜斟酒,偶爾在他看過來時,露出一個溫順依賴的淺笑。
她能感覺到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審視,也有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欲望。
她強忍著不適,默默觀察宴席間的暗流湧動,猜測這樁案子到底牽扯了什麽,好早做謀劃,防止“兔死狗烹”。
顧瀾亭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姿態散漫風流。他雖與眾人談笑風生,目光卻時常下意識落她身上。
煌煌燈燭之下,美人皓腕如霜雪,十指似春蔥,行舉間暗香微度。
顧瀾亭以往都覺得美人枯骨,無甚意趣,如今這般看她,竟覺燈下觀美人,玉色生暈,有番難以言傳的婉媚情態。
石韞玉實在不喜這種聲色犬馬、窮奢極欲的場合。
她小腿有點麻,悄悄活動了一下,就聽到顧瀾亭開口:“斟酒。”
她點頭稱是,執銀壺傾酒,把酒杯放到他跟前。
顧瀾亭卻不端杯,隻笑吟吟地望著她。
石韞玉疑惑抬眼,撞進一雙映滿燭光,光華流轉的桃花眸裏。他玉麵飛霞,眸光熏熏然也,似已半醉。
他忽而湊近,輕笑道:“這樣可不夠。”
帶著淡香酒氣的呼吸灑在她耳畔,石韞玉抖了一下,強忍躲閃的衝動,重新捧起酒杯,遞至他唇邊,扯出個柔笑:“爺,請用。”
心裏咬牙切齒:喝,喝不死你個醉鬼!
顧瀾亭低笑一聲,嗓音朗醇,並未就著她的手喝,反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引著她的手將杯中酒液飲盡。
飲罷,他一手把玩著空杯,另一隻手在桌下悄然覆上她置於膝上的手,指尖還在她掌心若有似無地劃著圈。
這輕佻舉動讓石韞玉汗毛倒豎,下意識欲抽回,卻反被他更緊握住。
他側首投來一瞥,眼神似醉非醉。
石韞玉覺得那眼神涼颼颼的,心下凜然,知是戲需做足,隻得任由他握著,甚至微微側身,做出幾分嬌羞之態,
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廳內美人著薄紗跳舞。
幾輪酒下來,席間氣氛漸漸活絡。那知府周顯和同知李嵩一直話語不多,常與身旁一位大鹽商胡同泰交換眼色。
眾人見顧瀾亭似乎隻沉湎於酒色,對案子的關切遠不及對身邊美人的興趣,原先繃著的神經便稍稍放鬆了些,隻道這京城來的年輕官員此行隻是被逼無奈,掛個按察使的虛名,實則明哲保身,來這富庶之地撈點政績,順便風流快活一番罷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鹽商胡同泰旁邊有個趙姓的布商,此人生得白胖,穿著寶藍潞綢直身,腰纏犀角帶,一對三角眼。
這人已喝得滿麵紅光,收到李嵩和胡同泰細微的眼色後,便借著酒意,搖搖晃晃站起身,朝著顧瀾亭拱了拱手,咧著嘴笑,渾濁的眼睛在石韞玉身上打轉。
“顧大人,您身邊這位姑娘真真是瑤台仙子。小人近日偶得揚州瘦馬,名曰翠荷,吹彈歌舞無不精妙。在下願以之並二十四抬嵌寶琉璃屏風,換得佳人良宵,不知大人可願成全這段風月雅事?”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此言一出,席間言笑霎時一靜,唯聞絲竹之聲。
這等話在風月場中或有人私下提及,但在這等官式接風宴上,對著堂堂按察使說出,已是極大的冒犯與試探。
滿堂官員或垂眸撚須,或舉杯掩飾,竟無一人出聲嗬斥,俱等著看顧瀾亭如何應對。
石韞玉聽得心驚肉跳,臉色一白,纖指在袖中絞緊了帕子,側目仰麵望向他。
卻見顧瀾亭非但不怒,反悠然撫掌笑道:“趙老板倒是豪爽。既有此雅興,何不先將您那揚州瘦馬請上來一觀?”
此言一出,席間竊竊私語頓起。
幾個慣會逢迎的小官見風使舵,忙不迭跟著湊趣調笑。
周顯與李嵩二人交換個眼色,仍不動聲色地自飲自酌。
趙老板見按察使竟應允了,喜得忙扭頭嗬斥身後小廝:“沒眼力的奴才!還不快把翠荷請上來!”
約莫一炷香功夫,但見兩名婆子引著個穿淡綠綃紗衫子的姑娘嫋娜而來。
衣衫薄如蟬翼,隱約透出裏頭杏子紅主腰,楊柳腰肢不足一握,芙蓉麵我見猶憐。
隻是她垂首低眉,步履踉蹌,身子抖如殘荷。
“癡丫頭愣著作甚!”
趙老板一把將翠荷推搡到宴前,壓低聲音惡狠狠道:“若今日討不得顧大人歡心,明日就將你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裏去!”
翠荷嚇得雙膝一軟,走到顧瀾亭案前,顫巍巍跪下,鶯啼般的聲音帶著哭腔:“奴,奴家拜見大人。”
石韞玉見這姑娘驚惶模樣,想起自己穿來後過的日子,正欲開口求情,卻又想起自身尚是泥菩薩過江。
她暗歎一聲,抿唇垂眸不忍再看。
顧瀾亭將她這般情狀盡收眼底,卻恍若未覺,反伸手將人攬入懷中,指尖漫不經心卷著她一縷青絲,對跪著的翠荷懶懶一瞥:“倒是個妙人兒。”
繼而轉頭對趙老板含笑招手:“趙老板親自來領人罷。”
石韞玉被他箍在懷裏,聽得這句頓覺五雷轟頂。
原來顧瀾亭把她帶在身側,許下脫籍諾言,竟是將她當作奇貨可居?
要是真被做了物件交換,受這等屈辱,她不如一刀捅死顧瀾亭再自盡,說不定還能回家。
她心中駭然,強忍著情緒抬眸望顧瀾亭,淚珠斷線珍珠似的滾下來,染濕了衣襟:“爺,求您……”
顧瀾亭似是憐她驚懼,溫存地拭去她腮邊淚痕,卻依舊將人輕輕推出懷抱:“乖,起身隨趙老板去。”
這聲“乖”字說得溫柔似水,卻讓石韞玉頓覺齒冷,遍體生寒。
她心中大恨,知再求無益,隻能另尋脫身之法,遂緩緩起身。
顧瀾亭掀起眼簾瞥見她一眼。
燭光下見美人雲鬢微亂,唇失朱色,那雙含情杏眼盈滿水光,恍若寒潭浸月,淒迷中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豔色。
石韞玉咬著牙,心說顧瀾亭這狗官好狠毒的心思,竟把她當成了可隨意交換的物件。
她暗暗發誓若能逃過此劫,定想盡辦法殺了他!
趙老板搓著手,笑得見牙不見眼,上前給顧瀾亭胡亂作了一揖,便急不可耐要去扯石韞玉的衣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