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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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瀾亭聲線低沉,語調帶著幾分玩味,似毒蛇絲絲吐信,纏繞而來。
    石韞玉汗毛倒豎,心頭萬般憤懣。
    容氏要往這院裏塞人,她一個做奴婢的如何攔得住?真真是無妄之災。
    可這話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沒敢吐出來,將怨念狠狠咽下,強忍著淚意道:“奴婢失職,但憑爺處置。”
    顧瀾亭居高臨下,將她神情盡收眼底。
    燭光下,她雲鬢鬆散,說話間眼中已是水光彌漫,卻還強忍著,淚珠要墜不墜懸在睫上,襯著蒼白的麵色,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他眸色沉了沉,忽然手腕一收,劍尖離了她的下巴。
    石韞玉頓覺頷下一輕,那迫人寒氣消散,她猛地喘了口氣,驚疑不定抬眼望他,不解他為何突然收劍。
    隻見顧瀾亭把劍隨意丟地上,拂了拂衣袖,仿佛方才持劍逼人的不是他。
    唇邊漾起如沐春風的笑,神情溫煦:“罷了,瞧你這可憐見兒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篩糠般發抖的眾人,慢條斯理道,“我可以不罰你。”
    這話一出,石韞玉微愣,地上跪著的錢媽媽和霧月等人也止了啜泣,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
    她不明白他又在盤算什麽,總覺得他沒安好心。
    顧瀾亭將眾人反應看在眼裏,笑意愈深,目光轉回石韞玉臉上,聲調緩和,帶著誘哄:“甚至連她們,我也可網開一麵,不深究了。”
    石韞玉心頭猛跳,隱隱覺出些什麽,垂下眼不作回應。
    顧瀾亭目光在她麵上流轉,一字一句道:“留在府中,安安分分做我的人,自然萬事好商量。”
    語音落下,石韞玉猛地抬頭,對上一雙惡劣含笑的眼睛。
    室內陷入一片死寂,唯聞窗外嘩啦啦雨聲。
    錢媽媽和霧月先是驚愕,隨即眼中迸發希望。錢媽媽掙紮著,老淚縱橫,朝著石韞玉的方向叩頭,壓著哭腔哀求:“姑娘行行好,行行好罷,老奴給您磕頭了!”
    霧月強忍胸口劇痛,淚眼汪汪地望著她,氣若遊絲:“姑娘,救救……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不想被發賣……”
    一道道哀求的目光,如同無形枷鎖,緊緊纏在石韞玉身上。
    她隻覺被架在火上烤,一邊是脫籍的渴望,另一邊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以及這滿院子可能被牽連的仆役。
    耳邊一聲接一聲的哀求,石韞玉閉上了眼睛,幾乎咬碎一口牙。
    顧瀾亭這狗官,好惡毒的心思!竟然意圖用這些人逼她就範。
    她心中冷笑。
    沒錯,她是不忍心看這些人受苦受難,可這不代表她是聖母,要為了她們把自己也搭進去。
    顧瀾亭並未催促,看著她神情變幻,緊緊咬著下唇,神情是前所未見的冷。
    如同雪中枝頭梅花,清極豔極。
    俄而,她緩緩睜眼,直直看著顧瀾亭,眸光清澈堅定:“爺的厚愛,奴婢心領。”
    最後幾個字,她一字一頓:“我要回家。”
    她要回家。
    她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路。
    顧瀾亭麵上的那點淺淡笑意,隨著她的話語,一點點淡了下去,最終消失無蹤。
    他靜靜看著她眉眼中的倔強,眸色沉沉,如同窗外積雨的濃雲。
    石韞玉心底發毛,微垂下眼,言辭懇切:“爺素來寬容大度,便請饒了眾人這回,也好叫府中上下皆知爺的仁厚,豈不更顯爺的胸懷?”
    顧瀾亭輕嗤一聲,語氣冷漠:“既然你要替她們求情,做這澄心院的活菩薩,那便幫她們擔去一半懲罰吧。”
    石韞玉臉色微白,心頭恐懼,卻還是挺直肩背,輕聲道:“是,但憑爺吩咐。不知是何懲罰?”
    顧瀾亭看著她這副倔強模樣,心頭竄起無名火,方才那點憐惜被這股火壓了下去。
    他冷聲道:“各杖十五,依舊逐出澄心院。至於你……”
    話說了一半停頓,石韞玉心一下提了起來。
    她惴惴不安,低垂的眼睫輕顫。
    顧瀾亭看著她蒼白的麵容,嘴邊那句“杖十”咽了下去。
    “去門口跪著,好好思過。”
    石韞玉有些驚訝,沒想到這懲罰竟比她想象中輕。
    她低眉順眼謝恩:“是,奴婢謝爺寬容。”
    顧瀾亭揮了揮手,兩名護衛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將錢媽媽和癱軟如泥的霧月拖了出去。
    院中早已擺好兩條春凳,護衛將兩人分別按了上去。沉悶刑棍高高揚起,隨即狠狠落下。
    院中霎時響起了沉悶的棍棒聲,夾雜著女子淒厲的慘叫,混在嘩啦啦的雨聲裏,聽得人心裏發瘮。
    “過來。”
    顧瀾亭對著仍跪在原地的石韞玉招了招手,“跪在門口,好生看著。”
    石韞玉依言起身,步履有些虛浮地走到房門口,在門檻前跪了下來。
    雨絲被風卷著,斜斜潑灑進來,很快潤濕了她的肩頭。
    院中燈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見行刑的場景。
    那碗口粗的棍子落在人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不過幾下,兩人的下身衣物便洇出了暗紅的血色,混著雨水,蜿蜒流淌到地上。
    起初還能哀嚎慘叫,後來聲音漸漸低弱下去,隻剩下無意識的呻吟。
    霧月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怨恨,好似在說為什麽不救她。
    石韞玉喉頭發堵,有種唇亡齒寒之感,不忍再看,悄悄垂下了眼簾。
    顧瀾亭負手立於她身側,淡淡看著院中行刑。
    “都給我仔細瞧著,長長記性。”
    觀刑的仆從們不敢再閉眼低頭,白著臉看。
    石韞也隻好抬起頭來。
    還有兩棍,兩人已像軟泥趴在春凳上,後背臀腿處衣裳早已碎裂,皮開肉綻,鮮紅血肉模糊一團,雨水混著血水不斷流淌,在凳下匯成一灘觸目驚心的淡紅水窪。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血腥氣,被濕冷雨風送過來,令人作嘔。
    石韞玉看得齒冷,渾身都輕顫起來。
    來古代十年,從未親眼見過如此嚴重的刑罰。
    命如草芥,命如草芥。
    普通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奴才的命更不是命。
    隻因為惹了他心情不快,就要大開殺戒。
    這兩人重傷成這般,被丟出院子,焉有活路?
    如果依他所言留在他身側,焉知哪日不會落得這般下場?如菟絲花般靠他的寵愛活著,終究會有秋扇見捐的一日。
    她一定要走。
    不知過了多久,十五杖終於打完。
    行刑護衛探了探鼻息,回稟:“爺,都還有氣。”
    顧瀾亭看也不看,淡淡吐出兩個字:“丟出去。”
    他頓了頓,又道:“丟福綿院門口。”
    福綿院是顧瀾亭母親的院子。
    幾個護衛臉色微變,又不敢不從,利落把人抬了出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深處,隻留下地上一片狼藉血水泥濘。
    院子裏仆役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在顧瀾亭一聲“都滾下去”後,如蒙大赦,頃刻作鳥獸散。
    顧瀾亭垂眸,看著跪在腳邊的女子。
    她身形單薄,纖巧肩頭微微發抖,鬢發貼在蒼白臉頰邊,瞧著可憐狼狽。
    他皺了皺眉,開口道:“隻想歸家?”
    石韞玉愣了一下,毫不猶豫點頭:“是。”
    顧瀾亭冷笑一聲,“你且在這裏好好跪著,沒我的話,不準起來。”
    石韞玉垂著眼簾,沒有求饒的意思,“是。”
    顧瀾亭不再看她,拂袖轉身進屋。
    兩名小廝立刻進來,手腳麻利撤換掉床上被霧月碰過的被褥枕席幔帳,點了香,便輕步退了出去,片刻後在浴房備好了水。
    沐浴畢,他換上幹淨中衣,揮退所有下人。
    躺在煥然一新的床榻上,錦被柔軟,熏香寧神,卻毫無睡意。
    窗外雨聲非但未停,反似更大了些,嘩啦啦,滴滴答答,敲在瓦上,落在花木上,攪得人心神不寧。
    屋裏已熄了燈,黑漆漆一片,他眼前總晃動著凝雪那張蒼白倔強的臉,以及她眸光清淩淩凝視著他,一字一句說要回家。
    “回家……”
    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唇角泛起一絲冷峭。
    但願她日後不會後悔。
    他顧少遊仕途坦蕩,容貌上乘,多少女子削尖了腦袋想成他的人,其中不乏書香門第和小官之女,哪怕做妾都願意,隻為了攀上高枝,享富貴榮華。
    偏生她一個出身卑微的農女,一口一個要回家,愚蠢到把飛上枝頭的機會棄若敝履。
    怎會有這般蠢鈍的人?
    越想越是氣悶,呼吸都不暢快起來。
    顧瀾亭素來性子涼薄,談笑間將政敵拉下馬屠滿門的事不是沒做過,一言一行皆不為情所動,隻因勢利導。
    他鮮少有如此起伏的心緒。
    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俊美的麵容籠上陰鬱之氣。
    他終是掀被下床,連外袍也未披,僅著一身素白中衣,赤著腳走到門邊。
    *
    石韞玉跪在廊下,隻覺雙膝從冰冷刺痛,漸漸變得麻木,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雖說是夏天,雨夜依舊很冷。
    寒氣順著腿骨往上爬,浸透全身,她冷得唇色泛白。
    實在跪不住了,她偷偷抬眼望了望緊閉房門和窗戶,見裏頭黑漆漆的,也沒動靜。
    顧瀾亭該睡著了吧?
    他心情不快罰了人,自己是舒坦了,肯定早入夢了。
    院裏也沒人盯著她,偷偷休息會應該沒事?
    她又看了眼屋門,確定裏頭黑漆漆的,便悄悄坐到了地上,輕輕揉著刺痛的膝蓋,無聲罵了幾句“狗官”“神經病”。
    剛揉了幾下,“吱呀”一聲,門毫無預兆打開。
    石韞玉嚇得魂飛天外,猛地仰起臉。
    隻見顧瀾亭赤足立在門口。
    他白衣如雪,墨發未束,隨意披散肩頭,在廊下燈籠昏朦光線裏,宛如夜間出沒的玉麵精魅。
    那雙桃花眼低垂著,本是風流含情的樣貌,此刻因籠在明暗交錯裏,麵上神情看不真切,隻覺帶著料峭春寒般的冷,令人生畏。
    看著她坐在地上,顧瀾亭怒極反笑:“你倒是會偷奸耍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