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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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重新坐回主位,端起一杯新換的溫酒,目光沉沉地盯著鬱保四,像一頭打量獵物的餓狼。
    而鬱保四,則依舊負手而立,神情淡漠。
    他任由那四道殺氣騰騰的視線將自己鎖定,心如平湖。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在周昕大軍的消息傳回之前,他與這位多疑的太守之間,還有一場漫長的心理戰要打。
    話分兩頭。
    會稽太守府的燈火徹夜未熄,王朗與鬱保四的心理角力無聲無息。
    而在城外數十裏,夜的深處。
    一支龐大的軍隊,正無聲地在曠野上潛行。
    夜已三更。
    月亮躲進了厚重的雲層,星光稀疏,投下的光冰冷微弱。
    風刮過江東丘陵的枯草,發出沉悶的悲鳴。
    一萬多名江東子弟兵,口中死死銜著木枚,馬蹄用厚布緊緊包裹。
    甲葉的低沉摩擦聲,兵器偶爾的輕微碰撞聲,都被壓製到極致。
    所有細碎的聲音匯聚成一股令人心頭發悸的暗流。
    戰馬偶爾不安地打個響鼻,立刻被騎手捂住口鼻,低聲安撫。
    空氣裏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士卒的汗味,還有一種獨屬於戰前的鐵鏽味道。
    殺氣。
    如此規模的夜間行軍,竟能做到這般寂靜,將王朗沿途布下的簡陋哨探盡數蒙過。
    這既是孫策治軍嚴苛的體現,也印證了周瑜對王朗的評價。
    此人,長於清談,拙於實務,非將帥之才。
    軍隊的最前方,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輕將領勒住馬韁。
    他一雙眼眸在夜色裏亮得驚人,正死死盯著前方的黑暗。
    江東“小霸王”,孫策。
    他身旁,是年紀稍長,麵容沉穩的叔父,孫靜。
    “伯符,前麵就是查瀆了。”
    孫靜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其中的激動與緊張。
    “周公瑾此計,神鬼莫測。你看對岸,果然燈火稀疏,防備鬆懈至此!”
    孫策的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年輕的臉龐寫滿了自信。
    他繼承了父親孫堅的悍勇,更有著屬於自己的野心與謀略。
    “叔父放心。”
    “王朗老兒,腐儒一個,好虛名而無實幹。”
    “他麾下周昕、虞翻雖有幾分能耐,終究要聽命於他。公瑾在固陵那邊大張旗鼓,宣揚我軍水土不服,足以吸引他全部的注意。”
    “這查瀆渡口,便是他防線上最致命的軟肋!”
    孫策的目光掃過身後。
    黃蓋,身經百戰,此刻閉目養神,手卻緊緊握著他的鐵鞭。
    周泰,沉默如鐵,靠著一棵樹,視線從未離開過對岸,全身肌肉蓄勢待發。
    淩操,早已按捺不住,反複檢查著自己的佩刀。
    潘璋,眼神裏透著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厲。
    這群虎狼之士,是他縱橫江東的底氣。
    看到他們,孫策胸中的豪情幾乎要噴薄而出。
    大軍在距離查瀆渡口約兩裏外的一片密林中停下。
    一路急行軍,即使是精銳之師,呼吸也變得粗重。
    孫策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
    他抬頭望向河對岸,那片模糊的黑影就是王朗軍的渡口營寨。
    營寨中,隻有零星幾點火光在寒風中搖曳,隨時都會熄滅。
    守衛的身影稀稀拉拉,姿態懶散。
    一切,都和計劃中預想的一模一樣。
    “傳令!”
    孫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全軍就地休整半個時辰!”
    “喝水,磨刀,整理隊形!”
    “半個時辰後,準時總攻!”
    “諾!”
    將領們低聲應和,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一萬多人井然有序地坐下,解下水囊,小口啜飲著冰涼的河水。
    更多的人拿出了磨刀石。
    一下。
    又一下。
    黑暗中,那細微而密集的摩擦聲匯聚在一起,仿佛無數毒蛇在吐著信子,讓林間的空氣愈發凝重。
    孫靜走到孫策身邊,看著侄兒那張年輕卻充滿威嚴的側臉,心中感慨萬千。
    兄長若在天有靈,見伯符如此,當可含笑。
    “伯符,此戰功成,渡江之後,會稽腹地再無險可守。”
    “王朗主力遠在固陵,鞭長莫及,我軍可直搗山陰!”
    “會稽一平,整個江東,便是我孫家的天下了!”
    孫策重重點頭,眼中的火焰幾乎要化為實質。
    “不錯!此戰,奠定我江東基業!”
    “隻許勝,不許敗!”
    他話音一頓,補充道:“程公與公瑾在大營那邊,也已準備妥當。我們這裏一得手,他們便轉虛為實,將王朗主力死死拖住!”
    “屆時,王朗就是甕中之鱉!”
    時間,在極度的緊張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是對意誌的煎熬。
    ……
    而在查瀆對岸。
    王朗的營寨,表麵上一片死寂。
    仿佛一座被遺忘的鬼營。
    但若將視線拉近。
    在低矮的營牆之後,在黑暗的溝壑裏,在冰冷的蘆葦蕩中……
    密密麻麻,潛伏著無數的人影。
    他們一個個屏住呼吸,手中的弓已上弦,長矛的鋒刃在黑暗中泛著幽光。
    每個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那片漆黑的江麵。
    營寨後方的高地上。
    周昕和虞翻並肩而立,寒風卷起他們身後的披風,發出沉悶的獵獵聲。
    就在方才,一名最精銳的斥候“水鬼”從江心潛回,帶回了最終的確認情報。
    對岸林中,確有大軍集結,人數過萬!
    旌旗被緊緊包裹,但依稀可辨,正是孫策的旗號!
    這個消息,像一柄無形的重錘,徹底擊碎了他們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虞翻和周昕對視,都在對方的瞳孔深處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悸,以及一絲病態的慶幸。
    “他娘的!”
    周昕終於沒忍住,壓低聲音咒罵了一句,嗓音因為極致的情緒波動而發顫。
    “這孫策小兒,果然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陰險!狡詐!無恥至極!”
    “若不是……若不是那位鬱壯士及時戳穿了他,我跟你,還有這數萬弟兄,今夜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葬身魚腹!”
    他說著,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樁上。
    “哢嚓!”
    堅硬的木樁竟被砸出一道裂痕,木屑飛濺。
    那不是憤怒,是死亡擦肩而過後,劫後餘生的戰栗。
    虞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位素來注重儀表的會稽名士,此刻也顧不上麵皮了。
    他苦澀地搖了搖頭,聲音裏滿是無可奈何:“將軍,兵者,詭道也。我們確實是小覷了這位江東猛虎的後人。”
    “此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玩得確實漂亮,其麾下必有高人輔佐。”
    “高人?”周昕不服氣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有高人頂個屁用!他千算萬算,算得到他們的底牌被掀了嗎?”
    “今夜,老子就要讓他看看,什麽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老子要把他的虎狼之師,統統變成水鬼,連人帶船,全都沉在這查瀆江裏!”
    他的話語粗俗,卻透著一股源於絕對掌控的強大自信。
    這種自信,來自於他們腳下這張已經編織完成的天羅地網。
    虞翻點頭,眼神變得銳利:“將軍說的是。不過,此事確實是多虧了那位鬱壯士。”
    他腦海中浮現出太守府內,那個叫鬱保四的漢子,在太守威逼利誘之下,依舊從容不迫的模樣。
    那份淡然,絕非尋常人所能擁有。
    “此等不世之功,不亞於陣前斬將!戰後,我等定要聯名向太守大人進言,重賞此人!”
    “那是自然!”周昕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殘忍,“等老子砍了孫策的腦袋,就用他的頭顱給鬱壯士當酒器!哈哈哈!”
    兩人相視一笑,殺機畢露,不再多言。
    戰術、兵力、主將、進攻時間……敵人的所有底牌都已在手。
    拿著這樣一副天胡的牌,若是還能輸,那真不如集體跳進這查瀆江喂魚。
    周昕轉身,對著黑暗中一揮手,幾名傳令兵如鬼魅般湊了過來。
    “傳令!所有弓箭手,再檢查一遍弓弦火箭!聽我號令,敵船入江心,就用火箭把這江麵給老子照得亮如白晝!自由射擊,不必吝惜箭矢!”
    “告訴岸邊的長槍手,把身子都給老子壓低了!誰敢提前露頭,軍法處置!等他們上岸,腳跟還沒站穩,就給老子狠狠地捅穿!”
    “水裏的漁網和鐵蒺藜呢?都確認無誤了?老子要他們一下船,腳底就開花!”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而無聲地傳達下去。
    整個查瀆渡口,化作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張開了它布滿獠牙的巨口,靜靜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
    半個時辰,對於伏擊者和進攻者而言,同樣漫長。
    當密林中的孫策抬起手,看了一眼天象,估摸著時間已到時,他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褪去,隻剩下冰冷的決斷。
    他霍然起身,身上的甲胄在死寂中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
    “周泰!潘璋!”
    “末將在!”
    黑暗中,兩道魁梧的身影大步出列,單膝跪地,聲音沉雄,震得林中落葉簌簌而下。
    孫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充滿了信任與期許。
    “此戰,你二人為先鋒!”
    “周泰為主,潘璋為副,我撥給你們五千精兵,皆是我軍百戰銳士!”
    他上前一步,親手扶起二人,聲音無比鄭重。
    “你們的任務,隻有一個!”
    “不惜一切代價,一舉拿下對岸渡口,為我大軍撕開一道口子!”
    “我不要膠著,不要纏鬥,我要的是雷霆一擊,摧枯拉朽!”
    他抬手,直指對岸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你們出發後,我即刻親率中軍跟上!黃蓋將軍為左翼,淩操將軍為右翼,叔父坐鎮中央調度!”
    “此戰,關乎我軍生死存亡,關乎江東未來基業!”
    “隻許勝,不許敗!”
    “主公放心!”周泰的聲音沙啞而堅定,那張布滿傷疤的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末將若不能拿下渡口,這顆頭顱,便留在查瀆江裏!”
    “末將願立軍令狀!”潘璋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
    “不破敵營,誓不為人!”
    “好!”
    孫策重重拍了拍兩人的肩膀。
    “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他猛地轉身,鏘然一聲,拔出腰間古錠刀。
    刀鋒在夜色下劃出一道森冷的弧線,直指江對岸。
    “出發!”
    “諾!”
    周泰與潘璋轟然應諾,抱拳領命,轉身大步走向已經集結完畢的五千先鋒軍。
    沒有戰前鼓動,沒有豪言壯語。
    士兵們迅速而安靜地登上早已備好的蒙衝、走舸。
    船夫們奮力劃槳,沒有號子,隻有壓抑的喘息和船槳切入水麵時那單調的“嘩嘩”聲。
    一艘艘戰船,像一群沉默的黑色怪魚,悄無聲息地滑出林邊的陰影。
    它們融入廣闊而漆黑的江麵,沒有激起半點多餘的浪花。
    它們的目標,是彼岸那片看似沉睡的營寨。
    一往無前,帶著死亡的決絕。
    孫策佇立岸邊,手握著冰冷的刀柄,凝視著那一片片漸漸被黑暗吞噬的船影。
    江風陰冷,裹挾著濃重的水腥氣,吹打在每個士兵緊繃的臉上。
    船行無聲。
    隻有船夫們竭力壓抑的沉重喘息,以及船槳劃破漆黑江水時,那單調而催命的“嘩嘩”聲。
    一艘艘蒙衝、走舸駛出岸邊密林的陰影,悄然融入廣闊無垠的墨色江麵,像一群潛行的水鬼。
    周泰立於船首,身軀在風中巋然不動,任由戰袍被吹得狂舞作響。
    夜色將他那張布滿傷疤的麵龐雕刻得冷硬如鐵。
    唯獨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幽光,那是屬於捕食者的眼神。
    他身旁的潘璋則顯得更為亢奮。
    他緊握著刀柄,手背上虯結的青筋一跳一跳,一雙眼睛死死鎖住對岸那片模糊的輪廓,呼吸都粗重了許多。
    他們是孫策手中最快的刀,最利的矛。
    他們的使命,就是在敵人驚恐的尖叫聲中,撕開最堅固的防線。
    在他們看來,今夜,理應如此。
    船隊破水而行,對岸渡口的輪廓在視野中逐漸放大、清晰。
    幾點零星的火光在風中搖曳,明滅不定。
    忽然,那幾點火光劇烈地晃動起來,隨即,幾聲淒厲的尖叫劃破了夜的死寂。
    “敵襲!是孫策的船!”
    “快跑啊——!”
    幾個負責瞭望的王朗軍哨兵,從簡陋的哨塔上連滾帶爬地衝下,丟盔棄甲,一頭紮進營寨深處,身影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