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1章 老狐狸,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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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保長王槐活過了七十三個年頭,年輕時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後生,還正經讀過幾年私塾,也曾向往過蟾宮折桂、指點江山的風光。
    奈何,命運弄人。
    恰逢草原部落蠢蠢欲動,北疆烽火漸起。他那點秀才心思便隻能和著黃土,一同埋在了邊陲。
    一輩子大風大浪,見過韃子燒殺劫掠像餓狼撲羊,也經曆過無數場大大小小的衝突血洗。
    堪稱人老成了精,比猴都靈,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實則在風霜刀劍中淬得比鷹隼還利,洞悉世事人心。
    秦猛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眼底翻騰的殺意,看著這張布滿皺紋、寫滿底層生存智慧的老臉。像看到了前世早逝的爺爺,眼神柔和了許多。
    “老爺子放心,當兵久了,容易熱血上頭。另外這恨意…非是我的本意,是這身體的執念,烙得太深了。這種弊端很致命,我盡量控製。”
    “古人雲,為官者,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句話剛出口,秦猛就後悔了。在這個時代,眼前這個精明的老頭,有露餡的可能。
    果然,王槐愣了愣,眉毛向上挑起,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錯愕和玩味:“這句話好有哲理,哪個古人說的?為何老夫從未聽說過?”
    “是你說的?”他誇張地掏了掏耳朵,上下打量著秦猛,“哎喲喂!咱們的秦管隊開竅才幾天功夫?
    這就跟老夫拽上文了?可是稀罕事兒。怎麽,前幾日剛砍了個巡檢,今日又琢磨如何為官?”
    秦猛自然不願跟這老狐狸做口舌之爭,他順勢岔開話題,抬手指了指天際翻滾的厚重鉛雲。
    “老爺子,看看這雲,黑中泛灰,這是要卷地皮的架勢。依我看,大雪不遠,界河一凍,河麵便成了坦途,對麵狗子怕是按捺不住了。”
    “下雪好啊!”王槐也收了笑意,神情肅穆了幾分,“瑞雪兆豐年,能凍死不少地裏蚜蝗蟲。也是刀兵再起之時,軍堡要提前準備起來了。”
    他頓了頓,枯樹皮般的臉上重新浮起一絲狡黠:“倒是你這傻小子,開竅後不僅刀快,眼光也毒,連天象都懂幾分。比大壯、牛蛋強多了。”
    他話鋒一轉,輕輕拍了下自己布滿溝壑的腦門,“瞧我這記性,光顧著打趣,正事差點忘了。
    那個姓張的,這次破天荒不是來催命索稅的……嘖嘖,居然帶了沉甸甸幾大車的厚禮,態度恭敬,指名道姓要‘拜訪’你這位新管隊。”
    “送禮?黃鼠狼給雞拜年!”
    秦猛冷笑一聲,一點都沒動心,“讓他等著,你這麽急著找我,肯定還有更要緊的事吧?”
    秦猛笑容篤定——鹽坊的事他早托付給這老狐狸,連精鹽提煉步驟都詳細記了檔。
    王槐左右看了看,聲音壓得更低,跟做賊似的:“是鹽的價錢,我扒著算盤算了又算。”
    他掰著滿是老繭的手指頭,壓著嗓子說道:“粗鹽熬出精細的雪花鹽,十斤大約能出五六斤。
    費柴火?咱這窮地方啥都缺,就不缺那些沒人要的枯枝爛柴!工錢按你定的,月給兩貫,已是頂好的酬勞。
    老頭子琢磨著,這都不是大頭。關鍵是——這雪花鹽,賣多少錢?”
    王槐渾濁的老眼中此刻亮得像燃了兩簇炭火:“市麵上那勞什子‘玉華鹽’都被炒成天價了。
    咱們這鹽,老頭子嚐過,也找人看過,成色雪白透亮,雜質極少,比那‘玉華鹽’品質更好。這價格……可不能賤賣了。那是糟蹋好東西。”
    秦猛微微皺眉,指尖無意間敲擊刀把子:“我本打算走大眾路線,薄利多銷,惠及百……”
    “慢著!”王槐立刻打斷他,一副“你太年輕不懂行情”的表情,唾沫星子又開始活躍起來。
    “管隊你這想法是好,可做生意是有講究的。老頭子鬥膽建議,咱們得走兩條路,高、低分開。”
    “一部分就在咱們周邊,賣給那些缺鹽缺得眼珠子都綠了的窮堡寨、苦村子。”王槐手指朝東北方向幾處軍堡點去。
    “便宜點賣,能讓他們吃得起,咱們也能薄利多銷。這不僅獲利,更能收攏人心,讓他們知道,跟著咱小南河堡,有肉吃,有鹽吃。”
    “另一部分,”王槐壓低聲音,眼神朝南邊青陽縣城方向瞟了一眼,“用精美瓷罐裝著,走高端。
    就賣給那個隔三差五給咱堡裏送些平價糧食、還時常送肥豬來犒勞軍漢的‘常記’糧行。
    那常胖子是人精又是財主,路子野得能通天,咱們搭上他這條線,雪花鹽不愁賣不出高價。”
    “咦?”秦猛眼皮猛地一跳,看著眼前唾沫橫飛、眉飛色舞的老狐狸:“老爺子,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哦?”王槐眼睛更亮了,像老貓瞅見了肥耗子,又往前湊了一步,幾乎快貼到秦猛身上。
    他那帶著醃菜味的唾沫星子差點濺到秦猛臉上:“那敢情好!既然管隊也這麽想,老頭子就再抖點底。
    那常家不止在幽州、並州吃得開,聽說還通著南邊的海路,走私海鹽的生意都敢沾邊。背景硬得很。”
    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裏的光活泛得像沾了油的算盤珠:“不過,老頭子還有個更大膽的想法。
    咱們跟他們打交道不能光指望著賣鹽。
    最好啊,是讓他們出粗鹽塊,咱們隻管收來蒸、濾、熬。
    ——這才是真正的無本萬利啊,我的管隊大人!
    不用操心原料,不用墊本錢,穩賺不賠。”
    秦猛側頭,看著唾沫橫飛、倆眼亮得跟拾著金元寶似的老保長,臉頰肌肉抽搐了幾下。
    他心底無聲地長歎:“這老東西,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這老家夥的心思,竟與自己這個穿越者設想的路徑高度契合!
    “不,”秦猛目光沉靜下來,語氣卻斬釘截鐵,“老爺子,您這‘借雞生蛋’的法子雖好,卻短視。
    把命脈寄托在旁人筐裏,那是提著自己的辮子想飛天。
    錢要賺,更要賺得幹淨明白,更要攥緊咱們自己的根本。”
    他指節重重敲了一下冰冷的刀柄,發出“哐”的一聲輕響,迎著王槐略感不解的目光,眼中閃爍著一種洞悉全局的銳利:
    “這盤棋,咱們得下得明白些。”
    “其一,”他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個圈。
    “咱們自家地頭兒,得守住了。
    肥水,總要先潤自家田,規矩得立得鐵板一樣。
    讓那些有眼力的‘中間人’替咱們吆喝,貨嘛,自然是從咱們手裏過。”
    “其二,”指尖向南虛點,“遠處那些繁華地界,放出去讓有能耐的人去折騰。
    咱們嘛,隻按船收租,立下牌坊保個底價,還得讓他們心甘情願先‘入個門道’。”
    “其三,”秦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聲音壓得比王槐更低,“州府裏的金堂玉馬,好鹽可不能糟蹋了。
    那得配上好瓶兒,標上響當當的名號,還要像吊起饞蟲似的……嗯?
    您這老江湖,吊胃口的老招式可比小子懂。
    那價錢?就看咱們的手段和他們那顆‘臉麵’的心了。”
    “其四,”他語氣一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咱們自己人,那些勒緊褲帶的窮親苦鄰,那是咱們吃飯保命的營生。
    規矩得立在前頭,分量、價錢都不能含糊,是換是買,都得是實在價。”
    秦猛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將那套超越時代的經營方略,揉碎了嵌進王槐能懂的行話與暗示裏。
    沒有亮出所有底牌,點到即止,隻勾勒出框架的骨。
    王槐起先還皺著眉努力消化,但聽著聽著,那渾濁的老眼瞪得越來越大,像看怪物一樣盯著秦猛。
    手裏下意識模仿撥算盤的指頭僵在空中,微微顫抖。
    那些話,拆開每個字他好像都懂,可合在一起,怎麽就攪得他那顆自詡算盡人心的老心肝七上八下?
    什麽“按船收租”?
    什麽“立牌坊保底價”?
    還有那“吊起饞蟲”的法子……聞所未聞!
    直到秦猛停下,老保長還張著嘴,那點七十年風吹雨打熬出來的精明氣,被砸得七葷八素,連那點唾沫星子都忘了往外噴,整個人像是被釘子定在了原地,成了個徹頭徹尾的老呆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