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1章 韃子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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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如億萬把無形的冰刃,淒厲地刮過小南河堡以北的曠野,卷起枯敗的草屑與砂礫,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天穹是濃得化不開的墨,星月匿跡,唯有刺骨的寒意浸透了每一寸空氣,仿佛連魂魄都能凍僵。
    視野的盡頭,是那條橫亙北疆的巨蟒——拒馬河。
    這條奔騰萬裏的界河,發源於西北巍峨高聳、終年積雪的聖山,平日裏濁浪排空,水勢洶湧澎湃,是大周北疆最令人安心的天塹。
    多少年來,它的咆哮曾阻斷了多少胡騎南下的野心蹄印。
    然而,此刻正值一年中最嚴酷的凜冬。
    西北雪山冰封,千裏河源漸斷,這條桀驁不馴的巨蟒,在酷寒的折磨下迅速幹癟,水麵驟降。
    寬闊的河床大片大片地裸露出來,覆蓋著新凝結的慘白薄冰。許多淺灘的水位,竟僅有尺深。
    這道曾經堅不可摧的北疆天險,在死亡的寒冬裏。
    終於露出了一道足以致命的破綻。
    拒馬河北岸,是廣袤無垠、風雪肆虐的莽莽草原。
    這裏是遊牧民族世代馳騁的疆場。
    契丹、女真、樓蘭、回鶻……如同散落在冰原上的狼群,憑借著古老的血脈和彎刀強弓,劃分著世代相傳的牧場。
    夏秋之際,彼此間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和平。
    一旦入冬,為了放牧,為了糧食,馬蹄踏碎冰雪,草原上混戰不休。而在這片殘酷舞台上,一個名為圖魯木的女真部落正悄然崛起。
    “草原的冬天…能凍斷雄鷹的翅膀,餓死最健壯的牧犬!”草原上各部落世代流傳的諺語。
    此刻在每個圖魯木人心中沉重回響。
    寒冷隻是開胃小菜。真正的絕境在於,當寒霜凍殺最後一點草根,當冰雪覆蓋所有枯黃的原野。
    隨之而來的便是徹骨的饑餓。
    女真勇士可以在馬背上彎弓射雕,能用彎刀砍下敵人的頭顱。
    但他們卻不善在凍土上播撒種子,更無法讓黑土在寒冬裏長出半點能果腹的糧食。
    那些溫順、勤勞、忍耐力驚如地底蚯蚓般的漢人,卻成了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這些來自南方的農夫,似乎天生就帶著讓貧瘠土地“開口說話”的本領,深受各部落的喜愛。
    “漢奴,是草原上比金子更硬的貨!”
    他們任勞任怨,能靠著雙手在最苦寒的草原邊緣,種出成片成片在寒風中搖曳的金黃色青稞。
    ——那是救命的糧食,是部落繁衍壯大的基石。
    令人諷刺的是,這些漢人卻是最低下的奴隸,被鞭打虐待,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每年死不少。
    要定期補充,才有了部落騷擾劫掠。
    幾經周折,圖魯木部落終於打通了一條罪惡的臍帶——與大周境內猖獗的捕奴隊伍勾結。
    以昂貴的金銀、珍貴的人參皮貨等,從姓“虎”的貪婪漢人手中,購買那些被擄掠、被欺騙、像牲口一樣驅趕的漢人壯丁。
    幾年下來,依靠著這些“比金子還硬”的漢奴,圖魯木部落在冬季有了餘糧,部眾增多,戰馬膘肥。
    ,部落首領那擴張的野心如同澆灌了滾油的火苗,越燒越旺,對漢奴的需求也與日俱增。
    又一年的嚴冬降臨了。
    夜色濃如墨染,界河邊寒流刺骨。
    圖魯木部兩百多精騎,人配雙馬,如同從地獄縫隙爬出的惡靈,悄無聲息地奔至界河邊緣。
    他們按照約定,今夜入境,接應買來的漢奴。
    夜色中,圖魯木部騎隊,領頭的部落勇士議論著。
    “那些漢奴,是長生天賜給咱們最好的牲口。”
    “部落殺一頭牛少一頭肉,死一匹馬少一副鞍,隻有這些該死的兩腳羊,能幹,能生,給點草根就能拉犁推磨。”
    “虎禿子雖然貪得無厭,但他送來的貨,皮實,耐操,便宜。”
    “這次他送來的消息,河對麵的那個小堡子,兩年前被契丹雜碎啃下了一大塊肉,現在守著的就三五十個老弱病殘,眼睛都瞎了半隻。”
    “正好。今年咱們搶先一步,把那堡子徹底砸爛了,男人抓回部落當奴隸,女人…嘿嘿……”
    “破堡子裏至少能抓回百多號好勞力!隻要咱們的刀子夠快,馬匹夠快,在他們緩過神來像蟻窩一樣炸開前,咱們就能退回河這邊。”
    一個身裹厚實狼裘,外層卻套著整塊精鐵板甲甲片的魁梧壯漢矗立在隊列最前方,像一座移動的鐵塔。呼出的白氣很快凝成了霜花。
    他就是圖魯木部落此次行動的猛安勃極烈兀魯思。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沉沉夜幕,死死釘在河對岸那片黑暗中。
    “消息沒錯?”兀魯思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金屬般的冰冷質感。
    他身邊,體型更壯,似人熊的紮哈爾,這位圖魯木第一勇士早已不耐煩,聲音如同枯骨摩擦。
    “錯不了,安卡與虎禿子達成交易,好幾批肥羊,就圈在對岸那間快被風吹倒的破廟裏,咱們的探馬昨天就摸到河邊張望過,沒問題。”
    “時辰到了,走吧!”
    他朝著結了薄冰的河麵狠狠啐了一口濃痰,眼中的暴虐和對殺戮的渴望幾乎要溢出眼眶。
    兀魯思眼中最後一絲疑慮褪去,驟然騰起野獸捕食前的噬血幽光:“好!紮哈爾,你聽著。我的先鋒親涉水過河,直奔破廟拿貨!你,”
    他的目光猶如實質般壓迫在紮哈爾的臉上:“帶著剩下的人馬,隱蔽在渡口北岸這片蘆葦枯草裏,眼睛睜大點,耳朵豎起來!確保咱們過河和撤退的路暢通無阻,以漢奴為重。”
    “烽燧堡裏那些周豬是瞎子聾子最好,但如果…他們敢探出半個腦袋,”
    兀魯思頓了頓,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貨’一到手,聽到動靜……你這邊立刻動手!用最快的刀,最烈的火,把那礙眼的土堡子給老子燒穿、踏平,讓裏麵的兩隻腳豬永遠閉嘴。
    記住,避開他們的烽火信號!動靜能多小就多小。殺伐要快,幹得要他娘的利索,別留下尾巴。”
    “囉嗦!老子知道怎麽割肉放血,”紮哈爾亢奮地低吼一聲,大手一揮,眼中的暴虐和嗜血幾乎要溢出眼眶,仿佛南岸的烽燧堡是待宰羔羊。
    “走!”兀魯思不再廢話,猛一夾馬腹。
    部落壯大需要無數新鮮的血液來澆灌,而這條沾滿漢奴血淚的暗線,就是維係他們野心的命脈。
    今夜,這批“貨”,他誌在必得。
    夜色吞噬了一切光亮。圖魯木部的先鋒隊動了個,
    五十名剽悍的女真騎士如同影子凝固在馬鞍之上,嘴唇緊抿如鐵,眼瞳中燃燒著貪婪與凶狠的火焰。
    所有的戰馬口中都牢牢勒著裹緊厚布的硬木馬嚼,將任何一絲嘶鳴都扼殺在喉嚨裏。
    隊伍在兀魯思的帶領下,如同一道鐵灰色墨流,迅疾而沉默地撲向那因枯水而敞開的死亡通道。
    “哢嚓——”
    馬蹄踏入界河,薄冰承受不住人馬的重量,如玻璃般碎裂,冰冷徹骨的河水瞬間淹沒了馬腿。
    水流裹挾著細碎的冰塊與冰層碰撞,發出脆響,連同騎士們小腿與鞍偶爾摩擦的輕響,統統被河麵上呼嘯而過的凜冽北風所吞噬、掩蓋。
    這群生於馬背、精於騎射的狼群,在騰格裏(長生天的庇佑下,趁著夜色,悄然越過天險。
    越過這條曾讓他們無數次折戟沉沙的拒馬河。
    可他們卻不知道,死亡的陷阱已經悄然張開。
    ……
    南河口,烽燧堡。
    亥時過半,死寂籠罩。堡內未燃火盆,唯剩凜冽寒風的尖嘯,在角樓縫隙間拉出淒厲長音。
    仿佛所有戍卒皆已陷入沉眠。
    然而,這死寂之下,暗流洶湧如沸漿。
    牆垛暗影中,一具具緊繃的身軀蟄伏。戍卒們攥緊手中冰涼的兵器,眼珠瞪得發澀,死死黏在北方夜色下那條模糊的河岸線上。呼出的白氣剛出唇邊,便被燧台上厲風撕碎。
    幾條體型健碩、耳朵尖聳的土狗在牆根焦躁踱步,脖頸硬毛炸起,喉間滾動著壓抑不住的狺狺低吼。
    老兵心頭雪亮:這是嗅到了“人味兒”!
    濃重的、陌生的、透著惡意的人味兒,說明是韃子入境,危險正像墨汁一樣在夜色裏洇開。
    秦大壯那鐵墩般的身軀在暗影裏貓腰挪動,聲音壓得非常低,一聲接一聲在垛牆後傳遞:
    “穩住!都他娘的給老子穩住!”
    “喘不上氣兒的,摸回值房烤把火!別凍僵了。”
    “今晚,是騾子是馬,遛出來看看!”
    “秦管隊放了話,要幹就幹票狠的。最好是打出士氣,把那群敢跑過來的畜生們全部留下。”
    “窩裏頭打狼,優勢在我!”
    “沉住氣,放他們過去,到時,聽老子號令……”
    ……
    早在秦猛帶人搜尋王大寶的蹤跡時,就傳令烽燧堡:戒備,最高戒備。
    待劉大牛快馬送來老六的口供,威脅已然明了。
    戌時初,從虎爺等人口中撬出確鑿的接應韃子隊和時辰後,又是有一匹快馬再次飛馳而至。
    整個烽燧堡,鋪堡,從泥地裏爬出來的戍卒們,再無半分僥幸。家園有難,血性被點燃。
    ——聽秦管隊的!
    給這群豺狗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秦大壯這嘴笨的老實人,轉述上官軍令時卻帶著萬鈞之力,字字砸進每個人心裏。
    “管隊嚴令:都憋住了,放他們過去!誰他娘的敢弄出半點響動,驚了狼,亂了局,軍法無情——斬立決!”
    刹那間,牆頭所有身影凝固。一張張粗糙的臉死死貼著冰冷牆垛,目光如鉤,刺破濃夜,死死咬住那條正悄然滑向破廟方向的墨色毒蛇。
    狼,終入彀中。
    堡後悄無聲息地開了條縫,劉瘸子家的大黃狗如離弦之箭,拚命衝下陡坡,沒入茫茫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