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叫許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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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名字,因為在家排行第三,從小就被人叫三娘。
    後來嫁到了隔壁山頭的石頭村,因為我男人叫許棒子,村裏人也就開始叫我許三娘。
    我叫許三娘,能嫁進石頭村,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因為在我們那邊,誰都知道石頭村糧食多,餓死的人少。
    成親那晚,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飽。
    是糧食,不是婆婆根,不是黃樹皮。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是一碗盛的快冒漾的糙米麵糊糊。
    真香啊。
    我想著就吃兩口,然後讓給這個我就見了一次的男人吃,要不然顯得我不懂事。
    我娘說的,女伢子要勤快,要知道幹活,吃飯更不能太貪,要不讓人瞧不起,挨打是小事,說不定就不要她了。
    我記得,我都記得。
    可是我一端起碗,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來,我心裏急的罵自己,可還是將那碗糊糊喝幹淨。
    等我放下碗,發現裏頭已經空了後,就立馬抱著頭準備挨打。
    可等了一會,這個叫許棒子男人沒打我,我想他是不準備要我了。
    因為我太能吃了。
    我急的哭出來,不停說我一碗能頂兩天。
    他就是笑,也不說話。
    我說頂三天。
    他還在笑。
    現在想想,當時真該捶他一頓。
    成親第二年,我男人死了。
    在家裏沒吃過的糧食,許棒子三天兩頭就給我吃。
    沒多久,我就懷上了小石頭。
    十月懷胎之後,我抱著小石頭看許棒子在院子裏拓土坯。
    他像個牛一樣,比我爹幹活還要賣力氣。
    我說這些土坯能再蓋一間房了,夠用了,他也不聽。
    一連十天,許棒子都瘋了一樣的拓土坯,一塊塊壘起來,也不蓋房,竟然都讓別人搬走了,好不容易等到打下來糧食,拿回家的也隻有一半。
    我很生氣,我覺得他是跟人耍錢輸了。
    我跟他吵,跟他鬧,他也不吭聲,就知道蹲在小石頭邊上看。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聽到院子裏有人說話。
    睜開眼看到許棒子不在床上,隻有小石頭。
    我走到門前,從門縫裏竟然看見一院子都是人。
    “棒子,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當真想好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什麽意思,隻看見許棒子點點頭。
    他讓人帶走了,我害怕,這些人舉著火把,可一個個都臉上抹著黑灰,一道道跟個鬼似的。
    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見過許棒子。
    我找族長,找許棒子他哥,都不跟我說。
    我抱著小石頭一家一家的磕頭,這才知道了石頭村不缺糧食的原因。
    石頭村後山有個黃大王,能保石頭村不受狼咬豬拱,能讓糧食年年豐收。
    但是。
    三個月得吃個人。
    全村按戶輪,這次是到許棒子家了。
    他家就他一個,當初娶我的時候,打的主意就是到了日子要是沒孩子,就讓我去頂。
    石頭村好多人家的媳婦都是這樣去了後山。
    可不知道許棒子怎麽想的,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就要到,他竟然自己去了。
    我一個人,自然沒法子把小石頭拉扯大。
    多虧了鄰裏的照料。
    也是這時候,看著他們新蓋的房子,我才知道許棒子的土坯做什麽用。
    許棒子不傻,他也知道孤兒寡母容易受欺負。
    於是死命的賣力氣,用土坯換人情,聽棒子他哥說,臨近後山的山洞前,他還跟全村男人一個一個都抱了抱。
    說是去侍奉黃大王,肉身給大王打牙祭,魂魄會回去保佑村子。
    反正我沒受過欺負。
    我惦記著棒子他哥說的話,經常在院子裏等著,一直等到小石頭六歲也一次沒見過他。
    這次,又輪到我家了。
    小石頭還小,用招親的法子,騙不來媳婦。
    那就該我了。
    我不害怕,我心裏總想著去了或許能看見許棒子,我想問問他到底咋想的。
    我學著許棒子拚命拓土坯,都給了鄰居家,還請了族長做見證,花嫂當著我麵發誓說不把小石頭餓死,我這才放心。
    我給小石頭燉了雞,我不打算跟他說。
    這時候我才明白,許棒子當初也沒跟我說,是怕我哭。
    我現在也不跟小石頭說,我怕他哭。
    黃大王死了。
    死在我要去後山的前一天。
    來的人是個官,去後山沒一會,就把黃大王殺了。
    那時候我才看見,是一隻老大老大的黃皮子。
    我不知道那個官說了什麽,抱著小石頭跪在人群裏。
    我高興地快瘋了,我不用死了,小石頭不用沒娘了……
    然後我們就讓帶著走出了山溝溝。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石頭蓋的房子,真大。
    聽別人說,這叫城。
    我們開始幹活,搬石頭,編筐子,抬死人。
    怎麽這麽多死人啊。
    外麵真是太可怕了,在村裏三個月才有一個去後山,可在城裏一天我就見了比我們一村還多的死人。
    打啊打,他們在城牆喊什麽,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後來大門被撞開,死的人更多了。
    我聰明的很,老早就抱著小石頭躲進一家地窖,靠著一天一口菜團子省下來的糧食,我帶著小石頭活了下來。
    直到後來發餿的菜團子也沒有,小石頭餓的直抽抽,我這才出門。
    一出來我倆就讓抓了。
    抓吧抓吧,抓了就有人給吃的,是好事。
    我抱著小石頭躲在人群裏。
    聽一起被抓的人說,我們現在有了一個新叫法,叫罪民。
    罪民?
    我想了好幾天也沒想明白這是啥意思。
    算了,有吃的就行。
    我帶著小石頭,開始往北走。
    這一走,就是七個月。
    路上,我見到了看不見邊的河,見到了好大好大的城牆,見到了許棒子這輩子都沒見過的世麵。
    這下以後見到他的魂兒,我可得好好顯擺顯擺。
    死人真多啊。
    身邊認識的人越來越少,等到了地方,就剩下不到一半。
    還好,小石頭還活著。
    我抱著他蹲在最靠人群中心的地方,跟著人跪,跟著人磕頭,跟著人幹活。
    然後那天,我幹活回來,小石頭丟了。
    我問別人,都說不知道,去問那些凶巴巴的男人,他們給我揍了一頓。
    我不死心,還在問。
    這麽遠的路都過來了,那麽多人死了我娘倆都沒死,怎麽能不明不白的就讓小石頭丟了?
    後來,同樣是罪民的一個男人看不下去,說孩子是讓賣了。
    凶巴巴的男人們說過,誰要跑,抓住就打死。
    我原本不敢跑,也不想跑。
    可現在,我不得不跑。
    我成功了。
    我跑出去了。
    我順著那個男人指的方向,一口氣跑到天亮。
    我餓不死,我厲害的很,我娘說我可是吃野草都能活的女伢子。
    一路上,我又碰上兩個跟我一樣遭遇的女人。
    我們湊到一塊,我們要找我們的小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