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猿形之質與滄浪之水

字數:4764   加入書籤

A+A-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李標怒不可遏道:
    “光天化日,皇城根下,竟敢如此侮辱朝廷命官。”
    這些悖逆之徒,簡直無法無天!
    成基命也臉色鐵青,幫著李標拍打袍服上的塵土道:
    “必是姓溫的背後指使,欲損我輩清譽。”
    首輔韓爌雖也鬢發散亂,到底沉得住氣:
    “宵小之輩嘩眾取寵。我輩行得正,坐得直。待時日稍長,風波自會平息。”
    他試圖用這番話語穩定人心,侯恂卻不吃這套。
    “此事豈能幹等?”
    若放任自流,世人皆以為他東林軟弱可欺。
    侯恂冷哼道:
    “依我之見,待今日傳法結束,必須立刻派人詳查——”
    “鬧事者究竟出自哪個學府、何人組織、具體誰帶的頭。”
    “務必將出頭鳥嚴加懲處!”
    否則,日後豈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敢往他頭上扔汙穢之物!
    侯恂說完,用力擦拭臉頰。
    非但沒把臉擦幹淨,反而抹開了一片汙跡,顯得更加滑稽狼狽。
    看著自己髒汙的袖口和官袍,想著方才宮外受辱的一幕,侯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般模樣,如何麵聖?”
    侯恂煩躁道:
    “要不……派人快馬回府,取幾件幹淨的官袍來換上?”
    錢龍錫相對冷靜,聞言立刻搖頭否決:
    “不可。陛下即將升座傳法,豈能讓陛下久侯?”
    侯恂一噎,也知道這提議不現實。
    畢竟,修了仙的崇禎皇帝如今威嚴日盛,誰敢讓他等?
    侯恂退而求其次道:
    “官服沒時間換,總得找個地方,打盆水洗把臉吧?”
    這是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昨夜,他們十五人——括最終被納入名單的錢謙益——服下了耗費巨資拍來的種竅丸。
    丹藥入腹,人人心潮澎湃,徹夜難眠。
    一個個盤膝坐在榻上,細心體會身體每一絲細微的變化,期待著脫胎換骨、靈竅頓開的玄妙感受。
    然而,枯坐一夜,除了精神亢奮導致更加疲勞、眼圈烏黑之外,身體內外竟然毫無反應。
    莫說什麽靈力流動,連個飽嗝都沒多打。
    今早,他們本就因睡眠不足而麵色晦暗、眼帶血絲;
    再被方才一番折騰,臉上又是汗漬又是泥汙,形容實在不堪入目。
    韓爌也覺得儀容不整麵聖太過失儀。
    他環顧四周,見到引路的小太監垂手侍立在不遠處等候,便走上前溫和道:
    “小公公,有勞了。”
    那小太監見首輔大人親自過來,嚇得連忙躬身:
    “閣老折煞小的了,有何吩咐,直言便是。”
    韓爌指了指自己一行人,苦笑道:
    “我等方才在宮外,不幸被些狂徒擲汙了衣衫顏麵。如此麵聖,恐有失朝儀。煩請小公公引我等去一處僻靜所在,尋些清水,略作梳洗?”
    小太監抬頭,飛快掃了幾眼諸位大人頭頂的菜葉,也不敢多問,連忙應道:
    “閣老言重了,此乃份內之事。請諸位大人隨小的來,前麵不遠處的偏殿設有淨房,可供諸位大人整理儀容。”
    一行十五人跟著小太監,很快來到偏殿。
    此殿設有特殊淨房,本是供高級宦官日常之用。
    然他們剛踏入其中,便發現裏麵已有了十餘人,將不算寬敞的空間占去大半。
    ‘勳貴怎在此處?’
    真是冤家路窄。
    韓爌與錢龍錫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隔著幾步遠,拱手問候道:
    “英國公,成國公。”
    張維賢目光掃過韓爌等官袍上的汙漬,麵上掠過了然,同樣拱手道:
    “韓閣老,錢閣老。”
    簡單招呼之後,雙方極有默契地各自占據一角。
    涇渭分明,無多餘寒暄。
    韓爌這邊主要是打來清水,清洗頭臉和官帽上的汙跡。
    水聲嘩嘩,氣氛沉悶。
    而勳貴那邊,情形則有些古怪。
    隻見武清侯李誠銘被幾人圍在中間,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著一件厚實的錦緞棉袍。
    他臉色青白,嘴唇泛紫,牙齒不受控製地打顫,仿佛身處數九寒天的冰窟中。
    行為舉止,與室內環境格格不入。
    侯恂記得,李誠銘乃慈聖李太後的族人,仗著外戚身份,平日裏驕奢淫逸。
    在朝廷籌措餉銀時,曾哭天搶地地聲稱家無餘財,是勳貴中出名的鐵公雞。
    三日前,鐵公雞闊綽拍下種竅丸,並最早服用。
    不久便感覺渾身上下脫胎換骨,氣血充盈,燥熱難當;
    衣衫穿得如夏日般單薄不說,還常用冷水洗澡。
    聽聞其他服丹勳貴,並無明顯反應時,李誠銘還暗自嘲笑,認定那些人資質魯鈍,不配仙緣。
    誰知,今日大約半刻鍾前。
    李誠銘體內火熱之氣驟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抵禦的深寒,讓他冷得瑟瑟發抖。
    英國公張維賢年歲已高,格外怕冷,常在自家馬車備著厚實衣物,命隨行者速速取來。
    為避免在眾目睽睽下失儀,尋了這處淨房更換。
    不想恰與東林黨眾人撞個正著。
    此刻,侯恂剛用冷水拍過臉,抬眼時瞥見李誠銘那副縮頭縮腦、半天才套上一隻袖子的畏縮模樣。
    他本就看不起這些靠著祖蔭、不學無術的蠹蟲。
    加之方才宮外受辱的怒火尚未平息,侯恂不由冷笑一聲,諷道:
    “沐猴雖效冠冕,難掩猿形之質;蠹蟲縱披錦緞,終非鸞鶴之姿。”
    ——猴子就算學著人樣戴上官帽,也掩蓋不了它猿猴的本質;蛀蟲即使穿上了錦緞,也無法擁有鸞鳥仙鶴那樣的仙家氣象。
    成國公朱純臣眉頭一豎,當場就要發作。
    卻見英國公張維賢輕輕抬手,止住身後躁動。
    他平靜地看向侯恂道:
    “清流濯纓,自詡滄浪之水;奈何入濁,徒汙頂上浮名。”
    “你!”
    侯恂勃然變色。
    淨房之內,雙方怒目相視。
    氣氛緊張得仿佛一點即燃。
    這時,“吱呀”一聲。
    淨房內側另一扇緊閉的小門,從裏麵猛地推開。
    眾人下意識望去。
    一道人影踉蹌著從裏麵出來。
    看似失魂落魄,實則麵帶喜意。
    不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大璫王承恩,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