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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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初,內閣大學士由皇帝直接任命。
    但到了明中期,尤其是弘治、正德朝以後——
    內閣從皇帝的秘書谘詢機構,逐漸演變為擁有票擬權、輔助皇帝處理全國政務的核心權力機關。
    其成員的選拔,便成了各方勢力角逐的焦點。
    若皇帝強勢勤政,尚能掌控;
    若皇帝年幼、怠政或被蒙蔽,就容易出現如嘉靖朝嚴嵩那般,通過迎合帝意而長期把持閣權、任人唯親的局麵。
    為製約這種風險,平衡朝堂各方勢力,“廷推”製度應運而生。
    當高級官職——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侍郎、督撫等——出現空缺時,或由皇帝下旨要求廷推,或由九卿、科道官等聯名奏請啟動。
    屆時,在京大學士、九卿、六科給事中、各道禦史齊聚一堂,公開推舉出數名候選人,將名單呈報皇帝,由皇帝從中欽點一人或幾人。
    理論上,皇帝擁有最終決定權,甚至可以否決整個名單要求重推。
    但在實際運作中,皇帝通常會在廷推產生的名單內進行選擇,以示對文官的尊重。
    待到明末,尤其天啟、崇禎元年,黨爭日趨激烈。
    廷推從權力平衡機製,異化為各政治派係,如東林、浙黨、楚黨、閹黨,爭奪權力、安插親信的工具。
    推舉誰,不推舉誰?
    且看各方博弈。
    此前,因崇禎皇帝閉關近一年,朝政全權交由內閣處理。
    在這段特殊時期,以韓爌為首的東林核心,很大程度上掌握了廷推。
    許多重要職位的人選,實則由他們幾人商議便可決定。
    即便溫體仁等人不斷攻訐,東林黨借此優勢依然穩坐高位。
    反過來說,正是因為他們不斷通過廷推,安排東林背景官員升遷,所以才會引來其他派係更加強烈的嫉恨。
    按理,建奴臨京後,朝廷貶黜處分了一大批官員,內閣應當盡快啟動廷推,補全人選。
    ——陛下出關了。
    這表示廷推的主導權不再由內閣掌握。
    皇帝重新擁有了對廷推結果的最終否決權,是否啟動廷推,也需等待陛下的旨意。
    加上接連發生的仙丹拍賣、皇極殿傳法……
    一係列匪夷所思的事件,使得廷推大事被他們無意間拖延至今。
    此刻,被錢龍錫一語點醒,幾位東林巨頭麵上如何不訝?
    李標最先開口,試圖找到合理的解釋:
    “臘月年關在即,政務本就清簡。即便推出官員,也無太多實務交接。陛下……或許是想等過了年,開了印,再行閣議,舉行廷推?”
    成基命撫著長須,隨眾人向宮門方向移動。
    “陛下出關以來,除了不經程序,懲處國丈周奎,可曾下過其他重要官員的任免詔書?”
    幾人仔細回想,很快紛紛搖頭。
    陛下的大動作僅僅涉及仙丹、傳法之事,在常規政務人事上,似乎並未出手。
    成基命微微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
    “如此看來,陛下應當還是敬重內閣,遵循祖製的。或許隻是時機未到,我等切勿自亂陣腳,妄加揣測。”
    “當真是我等多想麽?”
    錢龍錫卻沒那麽樂觀。
    他歎了口氣,目光掃過身後巍峨寂靜的皇極殿,幽幽地問了一句:
    “你們可曾留意,皇極殿內,多了幾扇屏風?”
    李標被問得一怔,下意識道:
    “屏風?有這東西?”
    走在稍後一些的錢謙益,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立刻接話道:
    “錢大人之意是,屏風之後,或許另有他人!”
    眾人均麵露疑色。
    侯恂也從獲得六門“霸氣”法術的喜悅中驚醒過來:
    “今日傳法,乃是服丹者的仙緣。除了我等,還有誰有資格在此殿中旁聽?”
    李標繼續找補道:
    “或許那屏風隻是殿內裝飾,起到造型之用……”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
    顯然,一旦“屏風後有人”的猜測被提出,心裏越是細想,越覺得可能性極大。
    韓爌麵色沉凝,緩緩開口道:
    “陛下仙法通玄,已非我等初窺門徑者可度。”
    “既能施展屏蔽聲音的【噤聲術】,又能營造籠罩全殿、宛若真實的浩瀚幻境。”
    “那麽,遮掩區區幾扇屏風,於陛下而言,豈非易如反掌?”
    侯恂瞳孔微縮:
    “難道陛下有意為之?他這是……在暗示我等什麽?”
    眾人心底疑竇叢生。
    正待低聲討論這背後的深意,韓爌卻猛地攥住了侯恂的手臂,力道不小,同時用嚴厲的眼神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重重搖頭。
    眾人麵露疑惑,順著韓爌警示的目光四下看去。
    宮道兩旁懸掛的燈籠、巡邏侍衛模糊的身影、前方勳貴和其他文臣三三兩兩前行……
    無論是誰,都距離尚遠,絕無可能聽到他們這邊的談話。
    侯恂剛想問首輔為何如此謹慎,一個可怕的念頭,驟然閃過他的腦海——
    ‘陛下該不會……擁有類似順風耳之類的仙家法術吧?!’
    侯恂麵上血色褪去一些,隨即強行擠出一個略顯誇張的笑容,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哎,首輔不提還好,這一提,真是覺得今日打坐甚是疲累!”
    “不談了不談了!公務暫且放一邊。”
    “正巧,我府上新來了個成都的廚子,手藝頗為了得,諸位若是不棄,不如一同去嚐嚐鮮?”
    李標、錢龍錫等人也是會意,後知後覺地附和:
    “是啊是啊,枯坐一日,筋骨酸麻,正需美食慰藉!”
    “侯大人府上的膳食向來精致,今日有口福了!”
    “走走走,腹中早已饑饉難耐!”
    一時間,幾位東林巨頭言笑晏晏,話題迅速從敏感的廷推,轉向了佳肴美饌。
    他們步履從容,走出了宮門。
    在夜色與燈火的掩映下,身影漸漸模糊,看不出半分煩憂的模樣。
    數百步外。
    永壽宮,暖閣。
    崇禎盤膝坐於榻上,手結定印,周身似有若無地牽引自天窗垂落的清冷月華。
    他雙眸微闔,疑似神遊太虛。
    然宮門外,幾位東林重臣刻意拔高的、關於美食的談笑聲,卻一字不差地傳入耳中。
    “很好,修士就該這麽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