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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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閣作為皇帝之下的最高政務決策中樞,核心成員不過寥寥幾位。
    平日議事,通常隻需這幾位閣內成員參與,依據各部院呈送的奏疏進行票擬。
    即便偶有涉及專項事務,需聽取具體經辦官員的意見,也僅是傳召相關部院的堂官、郎中等職司明確的官員前來問話或提供佐證;
    事畢即退,極少參與核心決策過程。
    勳貴群體地位尊崇,享高爵厚祿,與國同休,但在政治權力的運作中,角色卻頗為特殊。
    多數時候,勳貴若幹預政務,會被文官集團以“勳貴不得幹政”為由反對。
    因此,崇禎此番破例邀請英國公張維賢與會,確是一個極其罕見且耐人尋味的信號。
    然張維賢聽了兒子的“殊遇”之言,臉上並未顯出得意,反而緩緩搖了搖頭:
    “殊遇?未必。”
    “若老夫猜得不錯,陛下此次除夕內閣議事,應當不會隻特召老夫一人。”恐怕會叫上許多非閣臣成員參與。
    張之極麵露疑惑:
    “爹今日並未出府,也未派人出去打聽消息,如何得知?”
    “此乃情理中事。”
    張維賢微微闔眼,片刻後才道:
    “仙朝創立在即,萬象更新。故除夕之會,非比尋常朝議,實乃承前啟後之要會。”
    意義重大,關乎國體轉向;
    涉及層麵之廣,遠非往日任何朝議可比。
    豈能僅由寥寥閣臣定奪?
    自然需召集群臣,共商大計。
    “仙朝創立……有這麽麻煩嗎?”
    張之極愣了一下,自顧自地闡述道:
    “兒子以為,陛下隻需頒下一道聖旨,言明自某時某刻起,大明改稱‘大明仙朝’,經由內閣附議通過,昭告天下,不就完成了?”
    “我等皆已服食仙丹,修煉道法,假以時日便是仙官——”
    “糊塗!哪有你想的這般簡單!”
    張維賢睜開眼,看著三十歲的兒子那略顯天真的神情:
    “一朝一國,有其法統、製度、架構,此乃國體。如房屋之梁柱,豈是改個名號便能了事的?”
    “譬如,仙朝之官製,是否仍沿用舊明品秩?”
    “修士之階位,與凡俗官職如何對應?”
    “資源如何調配?”
    “賦稅律法是否需重新修訂?”
    “……種種大計,千頭萬緒,豈是一道聖旨便能囊括?”
    張維賢頓了頓,看著兒子逐漸恍然又帶著震驚的表情,繼續道:
    “若老夫所料不差,除夕內閣首要議題,恐怕便是為此番鼎革定下基調。否則,名不正則言不順,後續一切改革都將無從著手。”
    張之極消化完父親的話,半晌才道:
    “假如真是商議關乎國本的大事,陛下還將父親您納入其中,豈非說明陛下極為看重我英國公一脈,有意讓我們在仙朝占據一席之地啊!”
    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好,自然是好的。”
    張維賢長長歎了口氣,臉上並無多少喜意,反而憂色更重:
    “陛下召勳貴入內閣議事,確是天恩浩蕩,亦證明陛下或有借重勳貴,製衡文官,乃至構建仙朝新權力格局之意。但這……恰恰又回到了為父最為擔憂之事。”
    張維賢痛心疾首地看向兒子:
    “待我走後,勳貴中誰能接過這千斤重擔,於未來仙朝維係我等地位,為陛下分憂,而非成為陛下拖累?”
    張之極本能地想說“不是還有兒子我嗎”?
    話到嘴邊,迎上父親深邃而帶著審視的目光,似乎在說“就憑你?”,他頓時語塞,一股自慚形穢之感湧上心頭,隻能改口道:
    “這個……勳貴之中,能者亦有不少。譬如成國公朱純臣,襄城伯李國楨,還有……還有……”
    他“還有”了半天,想不出還有哪位勳貴子弟能當此大任。
    張維賢臉上失望之色更濃,近乎無語:
    “靠朱純臣?”
    “哼,此人誌大才疏,性情浮躁,平日裏隻知享樂。”
    “若將勳貴未來係於此人身上,非但不能光大門楣,連最後一點祖輩掙下的體麵,都要被他敗個精光。”
    祠堂內陷入一片沉寂。
    張之極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索性默數祖宗牌位前擺了多少隻蠟燭。
    張維賢臉上掠過一絲深深的疲憊。
    他沉默良久,擺了擺手:
    “眼下最緊要的,是抓緊修煉。”
    這一刻,他似乎拋開了先前“體弱無望”的消極,眼中重新燃起鬥誌。
    隻因張維賢忽然間想通了:
    必須爭取多活幾年。
    無論如何,也要撐到下一代勳貴中,可堪造就的年輕人成長起來。
    他的長孫取名張世澤,因年幼尚不知其心性,能否擔得起英國公府未來的重擔。
    若自家子孫不成器,便隻能放眼整個勳貴集團,去尋覓、培養尚有潛力者了。
    “之極,凝神靜氣,再試一次!”
    張維賢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不再提修煉艱難的話,重新盤膝坐好,依照《正源練氣法》的指引,盡力捕捉靈感。
    之後的十幾二十天,張維賢父子足不出戶,日夜待在祠堂中修煉。
    而他們的情況,也僅僅是年底北京城內的一個縮影。
    所有拍得種竅丸、獲得修煉資格的官員,均陷入了閉關狀態。
    府門緊閉,謝絕訪客,各自在書房、靜室——
    乃至如張府這般,選擇在祠堂等自認為能得庇佑的肅穆場所,嚐試踏入仙途。
    東林黨人除外。
    盡管他們也會尋覓溫暖安全的角落潛心修煉,但核心人物如韓爌、錢龍錫、李標等人,卻時常秘密聚會。
    一方麵交流那微乎其微的修煉心得,另一方麵,則不可避免地暗中計較資源分配。
    在未來“仙官”埋頭苦修的同時,關於崇禎帝得蒙真武大帝傳法、奉天門拍賣仙丹、駕雲淩天、幻境傳道……
    以北京城為中心,一係列石破天驚的消息,通過官方的塘報、私人的信函、商隊的口耳相傳,如暴雪般灑向南直隸、川黔、兩廣、關外,觸及大明疆域的每一個角落。
    朝野上下,士農工商,無不為之駭然。
    多方勢力蠢蠢欲動,隻待來年。
    不知不覺間。
    尋常百姓在年關將近的忙碌、與對仙緣傳聞的津津樂道中,迎來了崇禎二年的尾聲。
    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