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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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場的血跡被夜雨衝刷得隻剩淺淡的紅痕時,白未晞躲進了草市盡頭的老槐樹上。
    樹身空了大半,朽爛的木質裏積著經年的落葉,正好容得下她蜷起的身子。白天她就藏在樹洞裏,聽著外麵流民的咳嗽、孩童的哭鬧、士兵的嗬斥,像聽一場永不停歇的雜戲。夜裏她便探出頭,看月光漫過草市的破屋、爛棚,看餓殍在街角僵硬,看精怪在陰影裏探頭 —— 這裏的精怪和邙山的不同,它們身上帶著煙火氣的餿味,和人類一樣,為了塊餿掉的窩頭就能爭鬥半天,爪子上沾著的不是露水,是地溝裏的油汙。
    油盞張的死像顆石子投進她混沌的心湖,漾開的漣漪久久不散。她不懂那股堵在胸口的悶是何意,於是她開始看,像老樟樹站在山坳那樣,看著這片被亂世啃噬的角落,試圖從人類的舉動裏,找到那股 “悶” 的源頭。
    草市的清晨總是從爭搶開始。
    天剛泛白,城門口就擠滿了逃難的流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肋骨在破布下支棱著,像被風卷來的枯葉子。守城的士兵提著鞭子抽打,罵罵咧咧地把他們往草市趕,卻又在搜身時搶走他們懷裏最後一點幹糧。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跪下來哭求,被士兵一腳踹翻,懷裏的布包滾落在地,露出半塊發黴的餅,立刻被周圍的流民瘋搶,轉眼就撕成了碎片,連帶著幾個人滾在泥裏廝打,指甲摳進對方的肉裏,嘴裏還發出野獸似的低吼。
    白未晞坐在樹洞裏,看著那婦人趴在地上,用手指摳著泥裏的餅渣,往嘴裏塞。她的孩子已經沒了氣息,小臉瘦得像片紙,眼睛還睜著,她卻還在喃喃:“寶兒,娘給你找吃的了……”
    這時,陰影裏竄出隻灰毛鼠妖,拖著條斷腿,想去搶婦人手裏的渣。剛靠近,就被婦人一把抓住,狠狠往石頭上砸。鼠妖發出淒厲的尖叫,化成一縷黑煙消散了。婦人卻像沒看見,依舊機械地摳著泥,指甲縫裏滲出血,混著餅渣一起塞進嘴裏。
    白未晞的指尖在樹皮上劃出淺痕。她見過精怪傷人,也見過人殺精怪,此刻卻分不清誰更像 “惡”。鼠妖為了活,婦人也是,都在搶那點會爛在泥裏的東西。樹洞裏的風帶著土腥味,吹得她睫毛微動,眼裏卻沒什麽波瀾。
    日頭升高時,草市會短暫地 “活” 起來。
    有人擺起地攤,賣些偷來的舊衣、撿來的破碗。還有像油盞張那樣的,靠著算命、卜卦混口飯吃,隻是他們的 “法器” 更簡陋,有的用塊破龜甲,有的直接在泥地上用手指劃,嘴裏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白未晞見過一個瞎眼的老嫗,靠摸骨算命。有個士兵來問前程,老嫗剛說 “恐有血光”,就被士兵一巴掌扇倒,踹了幾腳。老嫗趴在地上,沒哭,隻是摸索著把散落在泥裏的銅錢一個個撿起來,指尖被碎石劃破,血珠滴在泥裏,很快就看不見了,像從沒流過。
    可到了夜裏,白未晞卻看見那老嫗把銅錢分給了兩個孤兒,自己啃著塊樹皮,嚼得咯吱響。
    她還見過一個瘦高的漢子,白天幫士兵搬運搶來的糧食,得了半塊餅,轉身就塞進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嘴裏。可第二天,她又看見那漢子為了爭一個蒸餅,把另一個流民推下了護城河,看著對方在水裏撲騰,臉上沒什麽表情,像在看塊漂走的木頭。
    這些畫麵像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轉。善與惡,在饑餓和死亡麵前,變得像草市的光影,忽明忽暗,分不清邊界。她隻是看著,像看螞蟻搬家,看落葉歸根,指尖的溫度沒什麽變化。
    有次,她看見隻狐妖化成人形,在角落裏給一個快餓死的小女孩喂水。狐妖的尾巴沒藏好,在裙擺下輕輕晃,毛茸茸的尖掃過地麵。白未晞本以為它要吸女孩的精氣,卻見它隻是等女孩緩過氣,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臨走前還在女孩身邊放了顆野果 —— 那是邙山常見的 “酸漿子”,她認得,果皮上還沾著點山裏的泥。
    她也見過 “幹淨” 的人變成最 “髒” 的。一個穿長衫的書生,起初還在給流民講 “仁義禮智”,唾沫星子濺在破碗上。可當士兵把搶來的米灑在地上,讓流民像狗一樣爭搶時,他卻衝得最快,為了一把米,把一個老丈推倒在地,踩著他的手爬過去,長衫被撕破了也沒回頭,嘴裏還念叨著 “先活下去再說”。
    白未晞蹲在樹洞裏,看著月升月落,看著人來人往。她脖子上的銅鈴早已鏽得徹底,卻偶爾會在她看見血光時,發出極輕的嗡鳴。她開始明白,油盞張的死不是偶然,就像樹洞裏的蛛網總會粘住飛蟲,這片土地上,死亡和搶奪,本就是常態。
    她不再覺得胸口發悶。不是那股情緒消失了,而是像看慣了邙山的陰霧,慢慢習慣了。她依舊會在士兵打人時,指尖泛起寒氣,讓對方腳下的泥結層薄冰,摔個跟頭。會在看見孤兒被欺負時,悄悄把幾塊石子滾過去,絆倒那些惡少。但她不再追問 “為什麽”,就像老樟樹不會追問風為什麽吹,水為什麽流。
    有天夜裏,草市來了個賣唱的女子,嗓子啞得像破鑼,卻唱著前朝的詩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周圍的流民聽得發愣,有個老頭突然哭了起來,哭得像個孩子,嘴裏喊著 “家鄉”,眼淚混著鼻涕流進胡子裏。
    白未晞坐在樹洞裏,看著那女子唱完,把破碗裏的幾文錢分給了更餓的人,自己揣著塊樹皮,消失在夜色裏,背影瘦得像根柴禾。
    她低頭看著掌心,那裏曾握過飴糖的甜,麥餅的溫,燈靈的藍火,也映過刀光和血。這些東西像珠子,被歲月的線串起來,在她混沌的意識裏,慢慢墜成了一塊沉甸甸的東西。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或許是 “認知”,或許是別的。但她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到邙山那具無知無覺的白僵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又一批流民湧進了草市,像潮水漫過沙灘。白未晞縮回樹洞,閉上眼。外麵的嘈雜聲漸漸模糊,她仿佛又聽見了油盞張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問:“姑娘,你說這世道,啥時候能亮堂點?”
    她沒回答。
    樹洞裏很暗,卻能看見一縷晨光從縫隙裏鑽進來,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像一點微弱的、抓不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