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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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村長林茂和張仲遠老郎中挨坐在一處,兩位年紀相仿的老人,不再談論村務醫術,而是端著空了的酒碗,對著窗外的月光,絮絮地說著些隻有他們這個年紀才懂的感慨。
    林茂歎了口氣:“老夥計,你說這人啊,年輕時總覺得日子長,力氣也使不完。可一眨眼,你看,頭發白了,腰也彎了,夜裏起夜的次數都比見兒孫的次數多了。”
    張仲遠眯著眼,帶著醫者特有的豁達,又有一絲無奈:“是啊……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皆是定數。能像錢老漢那般,無病無痛,睡夢中離去,便是福氣。隻盼著閉眼之前,能看到小輩們都立起來,這心裏頭,也就踏實了。”
    另一邊,石生和鹿鳴一左一右摟著張愈之的脖子,兩個成了家的漢子,正以過來人的身份,傳授著“寶貴經驗”。
    石生拍著愈之的背,嗓門洪亮:“愈之啊,成了親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像現在這樣,光知道啃醫書!得知道疼媳婦,知道柴米油鹽……”
    鹿鳴也湊過來,嘿嘿笑著:“對!特別是……嘿嘿,床頭吵架床尾和,男子漢大丈夫,該服軟時就服軟,不丟人!二丫是個好的,你可不能欺負人家!”
    張愈之被兩位長輩說得麵紅耳赤,連連點頭,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眼神卻因為即將到來的新生活而閃閃發光。
    最令人意外的當屬林青竹。平日裏那個沉靜幹練、處事穩妥的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徹底“放飛”了自我。她拉著薑懷玉的手,話匣子一開就根本停不下來,臉頰緋紅,眼神迷離。
    “未晞姐姐,未晞!”林青竹搖搖晃晃的看向白未晞。
    “我以後不能喊你姐姐了,你現在瞧著比我都年輕……”林青竹說完這句,又自顧自的轉向薑懷玉。
    “懷玉姐,我跟你說……嗝……”她打了個小小的酒嗝,繼續說道,“你別看鹿鳴哥現在這樣,他年輕那會兒,可會討女孩子歡心了!咱們村裏,稍微齊整些的姑娘,哪個沒收到過他送的小玩意兒?當時我們在山裏,他從外邊帶回來的稀奇古怪小玩意啦,河裏撿的漂亮石頭啦……就連……就連未晞姐姐!”
    她突然抬手指向安靜坐在一旁的白未晞,聲音提高了些,“鹿鳴哥當年也給她帶過呢!”
    她這話並無惡意,純粹是酒後憶起年少趣事,口無遮攔。
    薑懷玉聽了,非但不惱,反而笑得更加爽朗,她本就性格豁達有主見,此刻更是帶著幾分得意:“我鹿哥打小就會疼女子,心思細,怪不得後來對我這麽妥帖呢!”
    她環視著這熱鬧的場麵,語氣充滿了自豪,“要我說啊,還是我最有眼光!當初我嫁過來的時候,多少人背後嚼舌根,說青溪村是建在鬼莊上的,晦氣!可你看看現在,咱們村多好!人心齊,日子旺,還出了閑庭哥這樣的進士!如今啊,不知道多少外村的姑娘,擠破了頭都想嫁進來呢!”
    而柳月娘,早已醉眼朦朧,她緊緊攥著白未晞微涼的手,仿佛一鬆開她就會再次消失。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化不開的眷戀:
    “真好……未晞,真好。四年了,你總算是回來了……我真怕……真怕等不到你回來,那得多遺憾啊……”
    她的擔憂如此質樸,卻又如此沉重,是一個平凡人對在意之人最深的牽掛。
    白未晞任由她抓著手,聽著耳邊各種嘈雜的、真摯的、帶著酒氣的話語,深黑的眼眸平靜地掃過每一張或興奮、或感傷、或憨笑的麵孔。她沒有回應月娘關於生死的話,隻是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拍了拍月娘因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背。
    楊禎小心地扶著已經眼皮打架的林茂,又看了眼說得正起勁、毫無平時模樣的妻子,無奈又寵溺地搖了搖頭。
    邙崢靜坐一旁,將這幅“醉態圖”盡收眼底。他看向白未晞,隻見她置身於這片混亂的真誠之中,沉靜依舊,卻又似乎……不再那麽遙遠。
    堂屋內的喧囂漸漸被一種酒酣耳熱後的慵懶與混沌取代。張愈之雖也麵帶紅暈,但尚存幾分清醒。
    他見眾人醉態畢露,低頭問過石生後便悄悄起身去了灶房,手腳麻利地生火,煮上了一鍋濃濃的醒酒湯。草藥的清苦氣息混合著殘留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帶來一絲安撫人心的力量。
    湯煮好後,安盈和楊禎幫著分發給眾人。一碗熱湯下肚,翻騰的酒意稍稍壓下去些許,混亂的思緒也略略歸位。
    林茂和張仲遠互相攙扶著站起身,老哥倆還在絮叨著“老了……真老了……”,被楊禎和林青竹(雖然她自己還搖搖晃晃)一左一右小心地扶住。
    林青竹臨出門前,還非要抱抱鹿鳴家的小閨女,在她嫩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嘴裏含糊道:“真乖……比我家那兩個臭小子軟乎……”
    而那兩小子,正老大拉著老二,扯著楊禎的衣角。
    薑懷玉笑著扶住自家也有些腳步虛浮的鹿鳴,懷裏抱著小閨女,對白未晞和邙崢揚聲道:“未晞,邙先生,今日盡興!改日再聚!” 鹿鳴也暈乎乎地跟著拱手。
    柳月娘被石生半扶半抱著,依舊緊緊拉著白未晞的手不肯放,直到石生好說歹說,保證明天一早起來還能看到未晞後,她才依依不舍地鬆開,嘴裏還喃喃著:“說好了……明早……”
    張愈之扶著自家爺爺,一一告辭,舉止依舊恭敬有禮,隻是耳根的紅暈暴露了他的酒意。
    一行人互相攙扶著,說著含糊不清的道別話,深一腳淺一腳地融入月色之中,月光明亮,道路清晰可見。
    院落裏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滿桌狼藉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酒氣與草藥味。
    石安盈帶著倦意先將弟妹送入房中後,才開始收拾碗筷。石生將已經有些睜不開眼的柳月娘送回房安置。
    白未晞和邙崢也起身離開石生家,朝著村尾那座安靜的青磚小院走去。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將兩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在青石小路上,四周隻有夏蟲的鳴叫,更顯幽靜。
    走出一段距離,遠離了那場人間煙火的餘溫,邙崢緩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們都知道。” 他說的沒頭沒尾,但白未晞立刻明了。
    她點了點頭,目光平靜地望著前方被月光照亮的院落輪廓,那裏是她的“家”。
    “嗯。” 她應了一聲。
    邙崢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燈火零星、已陷入沉睡的村落,腦海中閃過柳月娘毫無保留的牽掛,林茂睿智而複雜的目光,石生熱情的笑容,乃至林青竹酒後失態的親近……
    “並非懵懂無知,”他繼續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慨歎,“他們知曉你的不同,你的……非人之處。但依舊待你如此。”
    這份知曉背後的接納與守護,遠比懵懂無知的情誼更為厚重。
    白未晞也停下腳步,順著他的目光回望這片村莊。深黑的眼眸裏,映著天上星子與人間燈火。
    “所以,”她輕聲說,像是陳述,又像是結論,“這裏很好。”
    無需再多言。有些事,彼此心照,便是最好的狀態。兩人不再說話,繼續走向那座在月光下等待著他們的、安靜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