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會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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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雞剛叫過三遍,青溪村還籠罩在薄薄的晨靄中,石生家的小院卻已忙碌起來。
    柳月娘早早起來烙好了夠路上吃的餅子,煮了雞蛋,用竹筒裝滿了涼開水。
    院子裏,石生正仔細檢查青篷氈車的軲轆,大手用力按了按車軸。
    另一邊,石安盈將黑騾套上平板騾車,車上鋪了厚厚的幹草和舊褥子,坐上去倒也不算太硌人。
    黑騾在一旁不耐煩地打著響鼻,被石安盈溫柔地撫摸著脖頸。
    “爹,黑騾是不是也高興出門?”安盈輕聲問,眼底閃著光。她昨夜幾乎沒睡踏實。
    石生抬頭,看著女兒的雀躍,心頭一軟:“這老夥計,通人性的。”
    此時柳月娘正往包袱裏塞最後幾張烙餅,石安瀾就像個炮仗一樣衝進灶房,差點撞翻桌上的竹筒。
    “娘!我的新葛布褂子呢?就是沒補丁的那件!”小家夥急得原地打轉,“出去可不能穿帶補丁的!”
    石安晴跟在後頭,小聲補充:“姐說,城裏人眼睛尖。”
    柳月娘又好氣又好笑,戳了戳兒子的腦門:“昨兒個是誰在泥地裏打滾來著?現在知道要體麵了?”話雖這麽說,她還是轉身去箱籠裏翻找。
    一切準備停當,眾人便準備出發。按照昨夜的安排,石生駕馬車,載著柳月娘和興奮得小臉通紅的龍鳳胎,車廂裏相對舒適,也方便照看兩個孩子。
    白未晞則執掌黑騾的韁繩,邙崢與安盈坐在平板車上。
    “坐穩了,咱們出發!” 石生吆喝一聲,輕輕一抖韁繩,馬車率先駛出院子,軋過村中的青石路。黑騾車緊隨其後,蹄聲嗒嗒,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馬車裏,龍鳳胎為誰靠窗爭執起來。
    “我先看到的!”
    “我是妹妹!”
    柳月娘被吵得頭疼,一手一個按住:“都坐好!再鬧就不準去了!”
    兩人立刻噤聲,兩雙相似的大眼睛卻還在互相瞪著。
    他們並不趕時間。馬車與騾車保持著舒緩的速度,駛出村莊,融入崤山北麓的晨光之中。
    從崤山腳下前往洛陽,路程不短,按常需緊趕一日或兩日。但他們此行意在遊賞,便隨性而行。
    車輪滾滾,起初的一段是相對平坦的河穀地帶,道路尚算平整。騾車在前,馬車在後,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
    石安瀾和石安晴趴在馬車車窗邊,好奇地張望著外麵飛速掠過的田野、樹林和遠處的山巒,不時發出驚歎。柳月娘一邊照看著他們,一邊與駕車的石生低聲說著話。
    平板車上,安盈起初有些拘謹,脊背挺得筆直。但隨著車子前行,清晨涼爽的風拂麵而來,帶著田野的清新氣息,她也漸漸放鬆下來。
    她偷偷看了看前邊的兩人,白未晞目視前方,神情是一貫的平靜。
    邙崢則姿態閑適,目光悠遠地欣賞著沿途的風景,看到一處奇特的岩石構造,會緩聲說起風雨侵蝕的歲月。望見一株虯枝盤曲的古鬆,又會提及草木生長的智慧。
    安盈聽得入神,隻覺得這路途本身,已是一場難得的見識。她看著道路兩旁逐漸變化的景致,這是她從未到達過的遠方。
    一路前行。白未晞忽然控韁,黑騾聽話地停下。她伸手從路旁摘下一株不起眼的草,放入筐中。
    “未晞姨,這是什麽?”安盈好奇。
    “七葉一枝花,治蛇毒。”白未晞答得簡短。
    石安盈仔細看了看,記在了心裏。
    行至晌午,日頭升高,氣溫也上來了。他們在一處有樹蔭的溪流邊停下歇腳,讓馬匹和黑騾在溪邊飲水。
    石安瀾和石安晴立刻跳下車,像兩隻出籠的小獸衝向溪邊,驚起幾隻飲水的雀鳥。
    “慢點!別濕了鞋!”柳月娘在後麵喊。
    邙崢俯身,從溪水裏撈起一塊圓潤的鵝卵石,遞給望著他的石安晴:“握在手裏,是涼的。”
    小姑娘笑著地接過,果然一股涼意從掌心蔓延開。
    石安瀾見狀,也湊到邙崢身邊:“邙先生,我也要!”
    “自己找。”白未晞忽然開口,聲音平靜,“溪水裏很多。”
    石安瀾縮了縮脖子,乖乖跑去溪邊翻找。
    其他人則在樹蔭下席地而坐,吃了些餅子。孩子們在淺水邊撿拾光滑的鵝卵石,玩得不亦樂乎,直到柳月娘再三催促才戀戀不舍地回到車上。
    再次啟程,道路漸入山間,變得蜿蜒起伏。兩輛車的車速開始放慢,石生小心駕車,白未晞的黑騾則步履穩健。
    遇到景致極佳之處,他們會短暫停下,讓安盈和孩子們多看幾眼山間飛瀑或是崖上孤鬆。
    午後,他們穿過一道狹窄的關隘,石壁高聳,涼意頓生。出了關隘,眼前是開闊的丘陵穀地,遠處出現了田舍。
    這時,一陣急促的蹄聲從後方傳來。石生警覺地握緊韁繩,向邊上靠去。幾匹快馬載著錦衣華服的少年郎疾馳而過,揚起漫天塵土,留下一串張揚的笑語。
    趴在窗口的石安瀾被塵土嗆得直咳嗽,不滿地嘟囔:“什麽人啊!”
    石生眯著眼看著遠去的煙塵:“看裝扮,像是勳貴子弟。”
    平板車上,安盈用袖子掩住口鼻,望著那些鮮衣怒馬的背影,眼神複雜。那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白未晞隻是輕輕撣去袖子上落的灰,輕聲道,“人生而不同,倒也可以一爭。”
    “可我是個女子……”安盈低落道,“有太多的不便和不可。”
    “人世對女子的教條和束縛確實很多。”邙崢側身看向她,那雙看盡變遷的眼眸裏沒有憐憫,隻有一種洞悉的平靜,“難,就不做了嗎?”
    安盈猛地抬頭,撞入那雙深邃的眼眸。她交握在身前的雙手下意識地收緊。是啊,難,就不做了嗎?這句話令她心中一動,露出了底下被壓抑許久的、連自己都不敢直視的渴望。
    她想起蒙學裏韓夫子那套令人窒息的論調,想起村裏女孩們到了年紀便理所當然地告別學堂,想起娘親雖疼愛她卻也從不多言女子前程……難道她石安盈的一生,也要沿著這條被劃定好的、看似安穩實則逼仄的路走下去嗎?
    “我……”她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幹,心髒卻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起來,一股陌生的、帶著灼熱溫度的力量在四肢百骸竄動。
    “難,是因為路這條路走的人少,或被人為堵塞。”白未晞的聲音再次響起,“路,是走出來的,或者,”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腳下堅實的土地,“砸碎攔路的石頭。”
    “倘若砸不碎呢?!”石安盈的聲音開始顫抖。
    “一個人或許砸不爛。”白未晞的目光看向遠方,“砸的人多了,一定會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