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物非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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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上菜的間隙,陸棲鸞與顏芸姑便為柳月娘她們介紹起這些菜式的妙處。
    那爊鴨乃是用多種香料長時間煨燜至骨酥肉爛。糟鹿脯是秋獵所得鹿肉醃製後以酒糟封存,冬日取出食用,別有醇香。玉板鮓更是可以長期保存的醃膾,風味獨特。
    不多時,菜肴陸續呈上。那爊鴨色澤紅亮,用筷子一撥便骨肉分離,香氣濃鬱。糟鹿脯切得薄如紙張,肉質緊實,帶著淡淡的酒糟香氣,回味悠長。
    熱菜更是令人食指大動。羊頭簽是取羊頭肉,細切後與香料拌勻,以薄麵皮包裹油炸,滋味濃鬱。蔥潑兔乃是鮮嫩兔肉以熱油潑燙,輔以大量香蔥,肉質滑嫩,蔥香四溢,在這冬日裏顯得格外誘人。
    那湯骨頭熬得奶白,湯汁醇厚,上麵飄著幾點翠綠的蔥花,喝上一碗,從喉嚨一直暖到胃裏。
    玉板鮓鹹鮮適口,是極好的下酒菜。主食羊肉湯餅湯鮮麵滑,羊肉臊子燉得爛熟。
    陸棲鸞熱情招呼,親自為柳月娘和白未晞布菜斟酒。柳月娘起初還有些拘謹,但見陸棲鸞態度真誠,菜肴又實在美味,便也漸漸放鬆下來,細細品嚐。隻覺得這些冬日裏的佳肴,雖無春夏的時鮮,卻另有一番紮實豐腴的暖意。
    石安盈更是吃得小臉放光,隻覺得這東京的酒樓,心思巧妙,能將尋常肉食做出如此多的花樣。
    她小心翼翼地用著精美的瓷勺,學著顏先生的樣子小口品嚐。
    白未晞嚐了糟鹿脯,點了點頭。吃了蓮花鴨簽,也並未多言。隻是在嚐到那爊鴨時說道:“火候足,入味。”
    陸棲鸞聞言,眼中笑意更深,舉杯道:“能得白姑娘稱讚,可不容易。來諸位,請滿飲此杯,既是接風,也希望大家能在東京玩得盡興!”
    眾人舉杯,連石安盈也小酌了一口,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席間氣氛融洽,陸棲鸞談笑風生,說著東京的趣聞軼事,顏芸姑則不時補充。
    從潘樓出來,夜色已深,寒意更重,但街上為準備上元燈會而忙碌的人群依舊未散。
    陸棲鸞親自送她們回到“雲來客舍”門口,臨別時,再次誠摯相邀:“我看這客棧雖好,終究嘈雜。我在城西的別院還算清靜,芸姑也住那裏,彼此有個照應,遠比這裏方便舒適。不如這就隨我過去?”
    柳月娘心中感激,但依舊婉拒了:“陸東家厚意,我們實在感激。隻是今日初到,行李車馬都剛安頓下。不如讓我們在這客棧歇息一晚,明日養足了精神,再去府上正式拜訪。” 她這話合情合理,既全了禮數,也堅持了自家的安排。
    陸棲鸞見她心意已決,知道強求不得,便也不再勉強。
    雙方約定好次日拜訪的時辰,陸棲鸞這才與顏芸姑登車離去。
    回到客棧房間,洗漱完畢,安盈因著白日興奮和晚間美食,很快便沉沉睡去。柳月娘為她掖好被角,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心中滿是慈愛。
    她走到窗邊,與靜靜佇立的白未晞並肩看著窗外。
    “未晞,” 柳月娘輕聲道,“明日我們去陸東家府上,你也一同去吧?”
    白未晞的目光從樓下熙攘的街景收回,搖了搖頭,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你們去,我自己轉轉。”
    柳月娘微微一怔,“你之前是不是來過這裏?”
    白未晞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目光再次穿過窗外那片璀璨的燈火,落在了很久很久以前。
    次日,正月十四。
    用過早食,柳月娘同白未晞道別後,便帶著梳洗一新、既緊張又期待的安盈,提著備好的幾樣青溪村帶來的山貨土儀,雇了輛街車,往陸棲鸞的府邸而去。
    白未晞並未在客棧多做停留。她背著她的竹筐,融入了東京清晨的街巷。
    她沒有走向那些正在張燈結彩、日漸喧鬧的主要街道,而是拐進了一些相對僻靜的裏坊小巷。
    腳下的青石板路平整堅實,與記憶中被雨水和血汙浸泡得泥濘不堪的道路截然不同。巷子兩旁是整齊的民居或店鋪,雖不華麗,卻也窗明幾淨,偶有炊煙升起,帶著安穩的生活氣息。
    她記得,這裏……曾經是一片胡亂搭建的窩棚,擠滿了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空氣裏彌漫著絕望和腐臭的氣味。
    她曾在這裏漫無目的地遊蕩,看著為了半塊麩餅就能廝打起來的人們,看著無聲無息倒在路邊、很快被拖走的軀體。那時,饑餓和死亡是常態。
    現在,什麽都沒了。
    她繼續往前走,穿過一條如今店鋪林立的街市。那座香火早已斷絕、殘破不堪的小廟,也早已不見蹤影。
    她曾在那個佛像後邊,一動不動地呆坐過很多個日夜,看著外麵同樣灰暗的天空。
    如今,小廟的位置矗立著一家生意興隆的酒樓,夥計正在熱情地招攬顧客,食物的香氣飄散出來。
    她走到汴河畔,漕船安靜地停泊著。她記得,那時的汴河,水位時高時低,河水渾濁不堪,時常漂浮著不祥的雜物。兩岸是傾倒垃圾和汙物的地方,也是拋屍的場所。
    一切都變了。
    街道、房屋、人群、氣味……甚至連天空的顏色,仿佛都與記憶中那個混亂、血腥、朝不保夕的時候截然不同。這就是顏先生說的“承平年代”嗎?
    她站在一座新修的石橋上,遠遠看著。她的記憶清晰如昨,但這個地方,已然天翻地覆。
    她微微偏頭,像是在傾聽,又像是在確認。風中,再也聞不到那股熟悉的血腥與焦糊味,隻有各種食物、香料、炭火和屬於活人的、蓬勃的生活氣息。
    白未晞緩緩收回目光。她轉身,離開橋頭,繼續沿著河岸,不緊不慢地走著。
    物非,人亦非。唯有她,依舊。
    ……
    且說柳月娘帶著安盈,乘著雇來的街車,依約來到了陸棲鸞位於城西的別院。
    雖稱別院,但門庭雅致,粉牆黛瓦,自有一番鬧中取靜的氣派。早有伶俐的侍女在門前等候,見她們到來,便笑吟吟地引了進去。
    陸棲鸞和顏芸姑正在花廳敘話,見她們來了,連忙起身相迎。
    柳月娘奉上帶來的山菇、野棗等土儀,雖不值什麽錢,卻是一份淳樸心意,陸棲鸞笑著收了。
    敘了片刻閑話,陸棲鸞經過昨日對石安盈的初步了解,,便有心考較她,也是想多了解這孩子的性情。
    她並未問什麽高深的學問,隻像是拉家常般,隨口問起青溪村的年景、田畝收成、平日裏村中往來交換些何物等瑣事。
    石安盈起初還有些緊張,但這些問題她自幼耳濡目染,又跟著顏先生學了算術,心中自有溝壑。
    她便依著實情,清晰地說道:“去年風調雨順,麥子收成比前年好了兩成。村裏種豆的人家多了,除了交稅和自家吃用,餘下的多是跟走村的貨郎換些鹽鐵針線,或者攢起來,等開春去鎮上賣了。”
    她言語清晰,條理分明,甚至能估摸出大概的增減比例。
    陸棲鸞聽著,眼中讚賞之色愈濃。她轉而問道:“那若你是貨郎,去村裏收豆,如何定價既能收到豆,又能讓自己有些賺頭,還不讓村民覺得吃虧?”
    這個問題帶了些許商道的意味了。
    石安盈認真想了想,才謹慎答道:“要先曉得鎮上豆子的行市,再看村裏各家豆子的成色好壞,不能一概而論。價錢要比鎮上收的略低些,不然貨郎便白跑了,但也不能低太多,不然鄉親們寧願多走些路自己去鎮上賣。若是能捎帶些村裏緊俏又便宜的小物件,或許鄉親們更願意用豆子換,兩下都方便。”
    陸棲鸞聞言,與顏芸姑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喜。
    “說得極好!” 陸棲鸞毫不吝嗇地誇讚,“能想到這些,已是難得。” 她興致更高,又順著這話題,稍稍引申了些簡單的物價浮動、地域差價的概念。
    石安盈聽得眼睛發亮,時而提問,時而凝神思索,竟能跟上陸棲鸞的思路,偶爾還能接上一兩句雖稚嫩卻切中要害的話。
    柳月娘在一旁看著,見女兒在陸棲鸞麵前不但不露怯,反而對答如流,引得陸棲鸞連連稱讚,心中既是驕傲,又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