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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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紅綾畢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最初的巨大震撼與情緒洪流過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在旁人眼中有多麽怪異。
    尤其是陸棲鸞和顏芸姑那探究的目光,以及柳月娘和安盈臉上顯而易見的困惑。
    她不能暴露白姑娘的異常!這個念頭如同冷水澆頭,讓她瞬間清醒。
    她飛快地用手背拭去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依舊翻騰的心緒,臉上擠出一個帶著些許激動、卻又試圖表現得“合理”的笑容,轉向一臉詫異的陸棲鸞和顏芸姑。
    “瞧我,真是……失態了,嚇著你們了吧?” 她語氣帶著刻意的輕鬆,將剛才那一幕輕描淡寫地揭過,“是太意外了,真是太意外了!”
    “你和白姑娘之前認識?”陸棲鸞好奇道。
    嶽紅綾點了點頭,她目光轉向白未晞,眼神複雜,“約莫是兩年前吧?在蘇杭一帶,我運一批貨時遇到了點麻煩,多虧了白姑娘當時出手相助,解了燃眉之急。隻是那時匆匆一麵,白姑娘年紀尚小,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如今在東京這燈下猛地一見,隻覺得眼熟,又不敢認,細細一看才確定,可不就是恩人麽!這才一時激動,難以自持。”
    她這番話說得流暢自然,將一個他鄉遇故知、尤其是遇恩人的驚喜與激動,演繹得合情合理,隻是刻意模糊了“相助”的具體細節。
    陸棲鸞聞言,臉上的驚訝稍緩,露出了恍然之色,笑道:“原來如此!竟是這般巧合?紅綾姐姐你之前竟見過白姑娘?還是舊識?這真是……太有緣了!”
    她雖然覺得嶽紅綾剛才的反應似乎過於激烈了些,但想到或許是當時困境確實棘手,白姑娘的相助意義重大,便也信了七八分。
    然而,站在一旁的柳月娘和石安盈,在聽到“兩年前”、“年紀尚小”、“眉眼還未完全長開”這幾個字眼時,心頭卻是猛地一緊!
    她們太清楚白未晞的底細了。莫說兩年前,就是二十年前,未晞也絕無可能是“年紀尚小”、“正在長開”的模樣!嶽紅綾在撒謊!
    但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柳月娘和安盈立刻就明白了嶽紅綾的用意,她是在為未晞遮掩!
    她定然是察覺到了未晞身上那無法解釋的、超越常理的地方,為了保護未晞,才急中生智,編造了這樣一個合情合理的“過往”。
    柳月娘心中百味雜陳,既有對嶽紅綾這份急智與維護之心的感激,更有一種秘密被人窺破一角、卻又被對方小心翼翼保護起來的複雜感受。
    她連忙垂下眼瞼,掩飾住眼中的情緒,順勢輕輕拉了一下還有些發愣的安盈。
    石安盈也立刻會意,她聰明地沒有去看任何人,而是低下頭,假裝被旁邊一盞新點的鯉魚燈吸引,小手卻悄悄攥緊了母親的衣角,心中怦怦直跳,既為這意外的“相認”感到緊張,又為嶽姨的機智和善意感到溫暖。
    白未晞自始至終都平靜地站在那裏,對於嶽紅綾編造的“兩年前蘇杭相助”的故事,她既未承認,也未否認,仿佛事不關己。
    她那深黑的眼眸掃過嶽紅綾強自鎮定的臉,又掠過柳月娘和安盈細微的不安,最後歸於一片沉寂,仿佛默認了這個被臨時構建起來的“淵源”。
    嶽紅綾見陸棲鸞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心中暗暗鬆了口氣,連忙接過話頭,將注意力引開:“可不是有緣嘛!誰能想到能在東京城的上元燈會上重逢!棲鸞,你昨日說在哪裏定了雅間?我們快過去吧,這裏人越來越多了。”
    她挽住陸棲鸞的胳膊,語氣恢複了平日裏的爽利,隻是眼角的餘光,仍會不受控製地、帶著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探究,悄悄飄向那個身影。
    一場可能引發驚濤駭浪的相認,就這樣在嶽紅綾急智的掩飾和眾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悄然滑過。
    一行人終於從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脫身,進入了陸棲鸞提前訂好的臨街雅間。窗外依舊是燈火璀璨、人聲鼎沸,窗內卻仿佛隔開了一方相對安靜的小天地。精致的酒菜陸續上桌,琉璃盞中斟滿了琥珀色的美酒。
    嶽紅綾的情緒似乎已經平複,與陸棲鸞、顏芸姑談笑風生,說著生意上的趣事,點評著窗外的燈景,仿佛剛才燈下那失態的一幕從未發生。
    然而,細心的柳月娘和一直默默觀察的安盈卻都察覺到了她的不同。
    她的目光,總會若有若無地、不受控製地飄向安靜坐在窗邊一隅的白未晞。
    那眼神裏,沒有了最初的震驚與駭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混雜著無法消解的驚異、深切的感激,以及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當侍女為眾人布菜時,嶽紅綾會狀似無意地提醒:“那道蔥潑兔味道不錯,火候剛好。” 話音落下,她自己似乎都愣了一下,隨即又自然地接上別的話題,但那句話,分明是衝著白未晞說的。
    隨著嶽紅綾臉頰泛著酒意的紅暈,話也多了起來。
    她向眾人詳細說著自己這些年的生意經,如何從一艘小船做到如今擁有自己的船隊,如何在與各路商賈打交道中立足,言辭間充滿了自信與曆經風雨後的從容。
    然而,說著說著,她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轉向白未晞,語氣也會在那一刻發生極其細微的變化。那不再是純粹的商業炫耀,更像是一種……匯報?一種渴望被傾聽、被認可的敘述。
    “……後來啊,我就想著,不能總靠著別人,得有自己的門路。我就咬著牙,把那幾年攢下的家底都投了進去,親自跑了千裏路,總算是把那條線給打通了。”
    她說著,眼神掠過白未晞平靜的側臉,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尋求肯定的意味,“雖然過程是辛苦了點,但總算……總算沒走錯路。”
    她端起酒杯,卻沒有立刻喝,而是像是在等待什麽。
    連陸棲鸞都聽出了她話語裏那份不同尋常的、近乎於表功的意味,笑著打趣道:“紅綾姐姐今日是怎麽了?倒像是要向誰交賬似的。”
    嶽紅綾臉上掠過一絲被看穿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急切。
    她已是四十多歲、見慣風浪、獨當一麵的大東家。此刻在真正改變了她命運的人麵前,卻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剛剛抓住一線生機、迫切想證明自己“活得很好”、“沒有辜負那份救命之恩”的小婦人。
    她甚至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在白未晞的視線範圍內更“端正”一些,然後像是終於鼓起勇氣,將目光更直接地投向白未晞,聲音放輕了些,帶著一種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識到的、混合著敬畏與期盼的複雜情緒:
    “白……白姑娘,我如今……也算是……沒有虛度這些年吧?” 這句話問得有些沒頭沒尾,甚至有些幼稚,完全不符合她平日精明的形象。但那眼神裏閃爍的光芒,卻清晰地傳達出一種渴望。
    柳月娘和安盈屏住了呼吸,她們完全理解了嶽紅綾此刻的心情。陸棲鸞和顏芸姑雖然不明就裏,但也感受到氣氛的微妙,停下了交談,看向白未晞。
    白未晞緩緩轉過頭,那雙深黑的眼眸平靜地迎上嶽紅綾帶著期盼與緊張的目光。
    她沒有立刻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憑借自身力量,真正從泥濘中開出絢爛花朵的女子。
    片刻後,在嶽紅綾幾乎要承受不住那沉默的注視時,白未晞極輕、卻極其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你很厲害。”
    短短幾個字,聽在嶽紅綾耳中,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瞬間撫平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與急切,化作一股巨大的、令人眼眶發熱的暖流和滿足。
    她像是終於得到了最珍貴的獎賞,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綻放出一個無比真實而燦爛的笑容,連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
    她不再多說,心滿意足地端起那杯遲未飲下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