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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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深冬雪水似乎特別豐盛,雪花總是在人不經意時飄灑上幾回。室外湖水結冰,柳木霜掛,可鳳棲宮內卻炭火燎旺,溫暖如春。
    圖恥蓮這幾天都不得好眠,時常夜裏翻覆難以入睡。她每次睡不著,第二日雙眼都會紅腫刺痛,為消腫便不得不時常行至東閣的院子裏取井水敷麵。庭院的積雪踩在腳下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邁過井台,將雙手浸入冰冷的井水,蔥根般的指尖頓時凍得通紅發亮,猶如紅藕。好一番擦拭後,她的雙眼才漸漸恢複如常,此時天已漸亮,太陽雖還未完全升起,但那猩紅色的朝霞卻如打翻的磨盤一般,模模糊糊地暈染了天邊的層雲。
    今日是陪皇後去奉思宮進香禮佛的日子,恥蓮一早便與洛晴前去皇後宮中請安。剛踏入大門,便見大廳內除皇後外還額外坐了兩位身材頎長的年輕男子。
    “這是本宮的皇兒們,你二人且上前來。”皇後見她姊妹來得巧,便索性將兩位皇子讓與她們認識。
    “臣女拜見皇後娘娘,拜見兩位殿下。”洛晴反應甚快,恥蓮還在猶豫時她便已先行一步上前問安。
    兩位皇子對她頷首算是回禮。這二人一人著墨藍色暗金紋長衫,一人著青藍色素綢長衫,顏色一明一暗,對比很是明顯。
    恥蓮偷偷抬頭望了望近處一點的墨藍色身影,卻見這人剛巧也在看向自己,定睛出神,見那人眉目清秀,氣若輝嵐,長發金冠,正是先前見過的六皇子。
    恥蓮一驚,連忙轉過臉去,卻又見另一青衣皇子也在一臉玩味地看著自己,眼若珠虹,目光清澈,嘴角如噙淡笑,她更覺臉上一熱,低下頭去。
    “這兩位姑娘可是母後所說的‘貴客’?”青衣少年笑問道。
    “正是。”皇後伸手招洛晴上前,“這位是圖將軍的三小姐,圖洛晴。”
    洛晴屈膝示意,對著二位皇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轉一番,終還是落在六皇子的身上。
    “另一位則是你六弟還未過門的妻子,圖恥蓮。”皇後又抬手指了指恥蓮,對青衣皇子介紹道,那皇子聽罷不禁神情一詫,又見六皇子依舊一副淡然之態,於是笑道:“六弟好福氣,方有妻如此。”
    洛晴見兩位皇子全都盯著恥蓮,臉上頓時不悅,抬頭插問:“臣女鬥膽……請問這位著青裳的殿下可是五殿下?”
    那少年抬頭又是一怔,許是沒想到洛晴會突發此問,於是斂了目光輕聲道:“正是在下,姑娘有禮。”
    閑聊片刻,皇後說:“人既已到齊,便一道去奉思宮進香罷?”
    “請母後恕兒臣無法一同前去,”五皇子拱手歉意地說,“兒臣今日答應了薛將軍要一同去校場練習騎術,現時辰已到,著實不便讓將軍久等。”
    皇後理解地點點頭,“難得皇兒如此奮發上進,母後應支持才是。”說罷,五皇子向皇後深鞠一躬後便先行退了出去。
    奉思宮乃皇城內帝後子嗣們的專屬禮佛之地,由鬆柏環繞,皚皚積雪中可顯一抹明綠,在青天映襯下恍若仙境。這裏不但長年清香繚繞,誦經不斷,更是供奉著許多大武王朝的曆代先祖。
    恥蓮在寬闊肅然的佛堂內隨皇後一同進了香,叩拜了佛祖,但呆久了,這佛音繞梁,香火彌盈的環境卻令她有點頭暈。她轉頭瞥見跪在另一邊的洛晴,此時正雙目緊閉,一臉虔誠,又見跪於自己身前的六皇子,也脊背筆直,姿態端重,於是便隻得耐著性子又坐會了原地。可時間久了終歸不是辦法,她從小便未長久跪坐過,自是極為不習慣這種腰酸背痛、坐立難安的感覺,於是免不了要晃動晃動肩膀來放鬆。
    皇後隱約聽到她在後麵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響,心想她許是坐不住了,便輕聲示意宮女將她引出去休息。
    一走出佛堂,她頓時猶如籠中鳥兒重獲自由,整個人都歡暢起來,在院子裏又好一氣伸懶腰。
    “圖姑娘可是坐得不舒服了?”身後忽地傳來一個晴朗的聲音。
    她回頭,見一修長墨色身影立於不遠處,不是旁人,正是六皇子顯瑛。
    陽光下的他眼瞳漆黑,猶如寒夜,臉頰白皙,猶如美玉。可剔透細膩的麵容卻無絲毫血色,隱隱透出一副病容,怕是體內餘毒未清之故。
    恥蓮心想,這六皇子相貌還真是驚為天人,仔細看去竟比那尋常女子都要美上幾分。就憑他這般氣度和身份,京城內外傾慕於他的女子想必不在少數,可他為何又偏偏要與自己成婚,還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臣女想出來透透氣,殿下呢?”恥蓮有些局促地問。
    “和姑娘一樣,透氣。”他淡淡回道,依舊波瀾不驚。
    “殿下身體可好些了?”她又試探地問。
    六皇子聞言,看她一臉關切和憐憫,便挑了挑眉答道,“好多了,勞姑娘掛心。”
    “那就好、那就好。”她略有尷尬地笑了笑,隨即又陷入沉默。
    顯瑛平日裏鮮少微笑,又總是一身玄衣,語氣冰冷,在她看來多半是個極不好相處的人。雖說前陣子恥蓮曾在圖府的病榻前匆匆見過他一麵,但六皇子那副神態清冷的模樣卻著實讓人親近不起來。恥蓮心中哀歎,倒是可惜了他的這幅好皮相,竟做不出什麽生動的表情來,如若傾心於他的女子們得知此事,豈不是要哭花了眼睛……想到這裏,恥蓮望向他的目光不禁又多了幾分憐憫和同情。
    顯瑛見她表情異樣,奇怪地問:“姑娘是害怕本宮不成?”
    “害怕?”她啞然,連忙搖手否認,“怎麽會、怎麽會。臣女隻是覺得殿下有點……”
    “有點什麽?”顯瑛一臉狐疑。
    她抬起眼,半天嘴裏才冒出弱弱的兩個字:“可憐……”
    此時情緒如能帶動氣流,怕是顯瑛的周身已被暴風席卷。恥蓮隻覺得麵前疾風掠過一般溫度驟然降低,而顯瑛盯著自己的表情雖無太大變化,但目光卻已嚴厲不少。
    他深深地閉了眼又睜開:“本宮很是好奇自己究竟哪裏可憐?”
    恥蓮頓時覺得腦中一陣眩暈,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拂袖道:“本宮乃當今皇子,還輪不到讓姑娘可憐。姑娘若是有心,不如多為自己著想。”
    這六皇子許是誤會了什麽,怎麽突然就惱了。她見狀連忙解釋道:“殿下您別生氣啊……臣女不是這個意思!”
    顯瑛不語,抬起雙手抱在胸前,略微歪著頭聽她繼續說。
    “殿下英姿神武、氣度非凡,乃天子後裔,是臣女等眾人不可企及之明星!隻是……”恥蓮心想如果提到他中毒之事怕是要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還不如借此機會了卻自己深藏已久的疑問,便接著道:“隻是有一樣事著實可憐!像殿下如此尊貴崇高之人卻要與臣女這般身份地下之人成婚……豈不是太可憐?”
    她說完慢慢抬看向他的臉,眼神仿佛循跡一般,很是小心翼翼。不料這一席話竟引得六皇子嘴角上揚了幾分。
    “姑娘言重了。”他放下袖子,沉聲道,“圖府不屬身份低下,本宮也絕非什麽崇高之人。隻是這婚約乃父皇親指,本宮也沒奈何。”
    “既不是真心,何不推辭?”恥蓮忍不住高聲問他,“爹爹和臣女說殿下要娶臣女,乃是因為兒時相見便已鍾情,可臣女毫無印象,卻以為是殿下情深義重。難不成殿下其實並無此意,僅僅是受聖上囑托?”
    “圖將軍是這般與你說的?”
    “正是。”恥蓮仰起頭,挺直腰板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顯瑛無奈地扶額頭道:“圖將軍斷不會編造故事,這番說辭怕是父皇傳給他的。”
    “果真如此?”
    顯瑛點了點頭。恥蓮不禁腦袋發暈,感歎事情怎會如此不料自己竟一言猜中。
    “臣女還有一事想問。”恥蓮見他大受打擊的模樣,接著說:“若殿下真的是被蒙在鼓裏,奈何臣女前幾日生病,殿下要不辭辛苦特地去府上看望臣女?”
    六皇子驀地抬頭,一臉無辜:“自然是父皇讓本宮去的!父皇告知本宮乃圖將軍之女鍾情本宮多年,一聽賜婚之事心脈大動倏而病重,要本宮念在忠臣之麵前去探望,如是而已。”
    恥蓮頓時感到天旋地轉,難怪那日六皇子也是一副麵無表情之狀,想必也是不情不願的緣故。這消息偏差太大,她腳下一軟向地上載去,卻見六皇子連忙眼疾手快地握住她手腕將她拎了起來……
    “殿下!”突然,二人身後傳來洛晴的聲音,隻見她已不知何時也從佛堂內走了出來。顯瑛連忙撒手,恥蓮也下意識地退開了兩步。
    洛晴的表情怪怪的,像是憋青的茄子,又像是腫脹的葡萄……總之臉色很是難看。她大步走到顯瑛身前,屈了屈膝,而後綻開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殿下,皇後娘娘說外麵天寒地洞,派臣女請您進屋暖暖。”
    顯瑛挑眉,有些尷尬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鎮靜道:“本宮知道了,這就回去……”轉而又回頭看了看臉頰略有微紅的恥蓮,歉意地,“圖姑娘身子方才凍得站都站不穩了,也需即刻進屋暖暖才行。”
    洛晴見這二人間氣氛著實有些怪異,心裏便又覺幾分不悅,可在皇子麵前又不好發作,隻得賠笑著引六皇子先行一步走入室內。
    那日進香之後,不知是禦醫的方子起了作用,還是心情感到舒暢的緣故,皇後的身體果然好了許多,鳳棲宮闔宮上下都很是歡喜,洛晴和恥蓮也算陪侍得當,得到了聖上和皇後的嘉獎,聖上更下旨邀兩姊妹參加今年的年糕宴,待宴會結束後便可擇日回府。
    至於賜婚之事,想必那日別後,六皇子一定也很是苦惱無奈,恥蓮也萬萬沒想到聖上為和圖府拉近關係竟會在她和顯瑛之間編出這麽個故事,著實荒誕!
    恥蓮躺在床上又是徹夜難眠。如今這婚約未改,自己和六皇子便要麵臨著相同的苦惱,不止,還有洛晴和二姨娘的苦惱,真真是苦惱了一大群人……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減少苦惱的人數呢?
    想到這裏,她突然靈機一動!倒不如想辦法讓洛晴頂了自己去當皇子妃,這樣不但可讓自己脫身,還算圓了洛晴的願望,豈不美哉?
    隻是——不知這六皇子意下又如何?她思量,既然他左右也是要成婚的,隻要是和圖府的女兒,至於是誰還不都一樣?想必他應該也不會拒絕罷?
    就這樣心裏的石頭似乎落了地,她昏昏沉沉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便陷入了這個自她入宮以來最深最深的夢境……看來,今晚她終於能睡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