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瀏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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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糕宴,算是每年臘月時皇宮中僅次於新年的大活動了。年糕寓意著年年升高,更有長壽綿延的好意向,因而格外受皇宮貴族的喜愛。如果說農曆新年的迎春賀歲乃普天同慶的大日子,那這臘月的年糕宴便算是皇族內部的“家庭聚會”了。每逢這時,所有參宴的妃嬪、貴族都會攜上一兩樣自製的年糕,宴席上除了歌舞升平、把酒言歡外,帝後更是會於宴會末尾隨機從呈上來的年糕中揀選幾樣品嚐,這被揀選到的年糕無論味道如何,其製作人均會得到豐厚的賞賜。
為了能夠讓自己的作品從眾多年糕中脫穎而出,在樣式上可別出心裁,所有皇親貴族們都會拚了命地鑽研創新,以求令帝後垂青。
“告訴下麵辦事的人,今年若是有好點子,切莫瞞了不說,可當早早報上來。”
“遵命,皇後娘娘。”蓬溪領命躬身退了出去。
年糕宴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宴席的流程將由皇後親自掌管。為了可以哄龍心大悅,旁人鑽研年糕,皇後卻也不得清閑,要仔細鑽研宴席流程方可,是日正盤踞於寢宮內翻閱典籍,以求尋得些許靈感。
皇後將手裏的書卷遞與洛晴,苦惱地問道:“閱了這麽許多,卻還是無甚高見。本宮甚是好奇,往年這將軍府都是如何慶祝年糕節的?”
“回娘娘,其實將軍府甚少慶祝過年糕節,爹爹總說年糕宴隻有皇宮裏才辦得,將軍府門第甚微,不可逾越。”
“哦?圖將軍竟如此說過?”皇後欽佩地點頭稱讚,“不枉聖上如此看重圖將軍,將軍實乃忠君之良才,自謙自製以至如此小節亦不妄矣。”
正說著,卻見寢宮的門簾被微微掀起,一抹清瘦的身子順勢從門縫溜入,手裏還報了幾束卷軸。“娘娘萬安,您要的畫軸恥蓮找到了!”
皇後眼睛一亮,忙道:“快呈上來!”
恥蓮依言將畫軸遞與皇後,並與洛晴一一展開來讓皇後審閱,便見那畫中美景雖不勝相同,但均如躍出紙麵。有山有水亦有煙,有人有鳥亦有船,好不閑然自在,悠然自得。
“你二人覺著那副比較好?”皇後看著眾多琳琅美景,有些犯難,抬頭問道。
洛晴皺眉端詳片刻,答道:“臣女覺這‘春露夕陽泛舟’很是漂亮。尤其是那夕陽之色,煥彩異常,金紅相間,很是脫俗。”
“洛晴說得有理。”皇後說罷又轉頭看了看恥蓮,“恥蓮以為?”
“回稟娘娘,臣女倒是覺得這幅‘寒夜梅花笑白鷺’較為有趣。”
但見恥蓮指了一副背景為深藍色的畫卷與皇後,那畫中當空一輪明月,月前遮著參差梅枝,梅枝下立有一隻鷺鳥正伸頸向月,周遭又伴著飛舞的花瓣,意境頗為仙然。皇後有些不解,問道:“白鷺不沾霜雪,梅花不開盛夏,如此搭配卻不合時宜,何以有趣?”
恥蓮抿嘴一笑,兩隻眼睛彎作兩片月牙,“臣女卻以為,有時不合時宜反而凸顯別出心裁。您看這白鷺羽毛如雪,梅花香寒高潔,本不該現於一處的如今若真於一處,反而凸顯了作畫者的用心良苦。”說罷她指了指畫中的鷺鳥接著道,“小時曾讀過一本書,曰這白鷺意乃超脫凡塵之鳥,這梅花亦為品行高潔之花,如此兩物並行於畫且顏色均若皎月,實為凸顯畫者無己私欲又誌向高遠之心,一塵不染,獨為黎民蒼生。”
“說得好!”皇後忍不住一邊鼓掌,一邊笑道:“想不到恥蓮平日裏活潑跳脫,不喜規矩,卻在字畫品評上有此高見,如此這般,看來本宮還真是小瞧了你。”
恥蓮聞言不禁歉意地縮了縮脖子,臉上也跟著羞紅了一片。說她不懂規矩,其實她還真學過,可學過歸學過,真到用時卻總是板不住手腳。前幾日,她在奉思宮進香因為坐得久了就東倒西歪、渾身亂顫;近幾日,又因困倦難當而在抄經時直接睡著,整張臉都扣進了磨盤裏……所謂儀態不整,行徑跳脫,這樣的描述還真是沒冤枉自己。
洛晴對她忍不住翻了翻眼睛,但還是礙於情麵,酸道:“四妹從小便與府中姊妹們品味殊異、舉止不同,皇後娘娘能如此包容抬愛,實屬她的福氣。”
皇後令兩人將其餘的畫軸收好,唯獨留下這幅前朝的“寒夜梅花笑白鷺”,她用手輕輕撫摸著畫卷上細膩的筆觸和幽藍的色彩,一臉輕鬆地:“既是如此,今年的年糕宴便取‘寒梅白鷺’為題可好?”
“甚好、甚好!”恥蓮忍不住高興地拍手,洛晴也跟著點頭。
“洛晴,這就傳命下去。就說本宮定了今年的題目,讓所有參宴的賓客們都依題置裝,讓殿中的陳設也圍繞這‘白鷺’和‘梅花’來置辦。”
“是,臣女這就去辦。”
這題目一旦定下,剩下的工作反而簡單了。眼下恥蓮每日的工作便徹底換成了為年糕宴而東奔西跑,不是今日送個東西,就是明日取個東西,穿梭於六宮,往來頻繁;而洛晴也做上了監看伶人練習歌舞的差事,偶爾還要幫著揀選舞曲舞服、編排宴席禮樂,忙得亦是不亦樂乎。
這天晌午,恥蓮剛去過禦膳房取過冰糖,路過禦花園時卻聽到山石後傳來空靈窸窣的撫琴聲,那聲音悠揚悲戚,讓人忍不住想要循著聲探去。
轉過幾處錯落的假石,方見眼前一片豁然開朗,鏡池成冰,地覆霜雪,一片白皚皚。山石上正對湖麵有一處尖角高亭,那琴聲便是從亭中隱隱傳出的。恥蓮秉著好奇,挎著小筐,雙手並用地順著石山攀了上去,卻見那亭中果真坐了一人,此時正背著自己,全情奏樂。
“好親藝!”一曲罷了,恥蓮竟還是意猶未盡,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那撫琴之人受了輕饒不免回頭望來,剛好與恥蓮目光相對。雖被幾簇鬆枝遮擋,略微看不清相貌,但那人確是微微蹙眉,似有不快。
恥蓮見對方不甚歡喜,方意識到是因自己魯莽失禮之故,於是忙將麵容縮在長袖之後,拱手歉意地說:“打擾公子的雅興,實在抱歉!公子琴藝了得,小女不知不覺竟陷入其中、失了分寸,還請公子見諒。”
那人頓了頓,起身向這邊走來。恥蓮不敢抬頭,隻感覺身前有一高大影子慢慢籠了過來,心裏頓覺絲絲恐慌。
“抬頭。”那人立在她麵前,聲音冷冷。
“這位公子,小女實屬無心,您大人大量,莫要怪罪!”說罷便要閃身遁去相反的方向。可她剛要抬腿,便感到身後一股大力猛地攥住自己的冠纓,一個向後,身體便被那人實實拽了回來。
好不容易站住了腳跟才未摔倒,她訕訕然回頭,緩緩抬起眸子……但見一雙細長眼睛正直直盯著自己。她忍不住又仔細端詳了對方一番,這人身著紫金長袍,外罩麅子毛棉襖,長發豎起,金簪落頂,而腰間也係著和顯瑛類似的玉佩,雖然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上許多,但其華貴端華的氣度,一見便知乃皇親貴族無疑。
這可如何是好,竟得罪了不知哪門子的主子!恥蓮心裏暗暗叫苦,一臉追悔莫及。
“姑娘擾了在下的音律,何以一句道歉便要落跑?”公子聲音明朗,如叮咚泉水般清澈悅耳,“敢大聲叫好,卻不敢讓在下瞧瞧‘知音’的麵貌?”
恥蓮被對方攥著發帶,不得不背著身子、歪著脖子,姿勢好生難受。她一邊試圖去拽對方手裏攥著的纓子,一邊討好地說:“這位公子,小女不過聽個熱鬧,哪裏敢當您的‘知音’啊,還請您放開……小女的脖子都要扭折了。”
對方“嘿嘿”地幹笑了幾聲,便撒手推了她一把,隻見她一個趔趄向前傾去,好不容易扶住樹幹才勉強站直了身子。她憤憤地轉過身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道:“公子下手還真不客氣……”
“你倒還委屈上了……我問你,你可認得我?”公子抬了抬下巴質問。
恥蓮誠懇地搖頭道,“不認得。”
那公子一臉不可思議地笑道:“既不認得,便敢在人身後拍手叫好?你是哪宮的侍女,竟如此不懂規矩?我真是頭一遭見過。”
恥蓮見他對自己好一番譏笑,心裏不悅便立即都展在了臉上,雖然自己個子要足足比人家矮上一頭,可這氣勢可萬萬不能丟了將軍府的顏麵。
她裝腔作勢地上前一步,將脖子挺得直直的,抬起下巴,一臉驕傲地說,“小女乃鳳棲宮皇後娘娘的人……這位公子講話這般不客氣,就不怕小女告訴娘娘嗎?”
受了威嚇,總該老實了吧?再不濟也要賣皇後個麵子才是吧?
正要得意地撤退時,卻不料對方一個大步上前,一手壓在她身後的樹幹上,她本能退步,也緊緊抵在了樹上。樹枝上的積雪因這突如其來的力道一下子紛紛散落,仿佛梨花飄落,嬈嬈墜在二人的身上。
她嚇得想要掙脫,卻發現對方的臂膀實在距離太近,自己絲毫沒有動彈的空間。
“你!”如此距離,讓她又驚又急。
“姑娘的膽子不小,竟連皇後娘娘都敢搬出來唬人?”這人細長眸子裏灼灼生光,盯得恥蓮心裏一陣打顫。
“公子……”她又好一番試圖掙脫,卻發現自己被對方兩隻手臂圈得緊緊的,隻得略帶哭腔道:“您這人怎麽回事,奈何軟硬不吃,竟如此小氣!還請公子放開小女,免得被人見到再生出誤會!”
他見她怕成這樣反而覺得十分好笑,更想逗她一逗,於是佯裝嚴肅地:“在下還真是被姑娘說中了——軟硬不吃。”說罷身子又向前壓了一寸。
“啊啊啊!公、公子,快放開小女吧……您想知道什麽,小女都招!”
喝,她終於知道聽話了?也罷、也罷……他鬆開手臂讓她從樹幹上脫身,見她果然未再逃跑,便笑了笑道:“如實招來!”
“小女姓圖。”她試探地掃了掃對方的臉,見未有異樣,於是接著道,“公子或許不信,但小女真的在鳳棲宮當差!”她抬了抬腕上挎著的籃子,“不信您看,這個就是幫皇後娘娘取的冰糖!”
“你在鳳棲宮當差,那我之前怎麽沒見過你?”
“公子又是哪宮貴人?小女也從未見過公子。”
他思量片刻,卻沒回答,隻是悠悠地說:“我在這兒的日子自是比你要長……既看你是新來的份上,今日便放了你,奉勸姑娘以後切莫胡走亂闖,遇到我乃事小,若是遇到什麽不該遇到的人——仔細小命!”
“啊啊、知道了!”她雙手捂住眼睛大叫了一聲,又訕訕地透過指縫看了看對麵的男子,見對方似乎確已消氣,便弱弱問道,“公子……小女可以走了吧?”
那公子嘴角一揚,憋著笑般點了點頭。於是她急忙轉身向假山下飛奔而去,隱約聽到身後傳來的喃喃自語……
“想勾引本王,如是手段還真是笨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