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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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緓從福鶴樓出來後便一路跟著圖恥蓮在人潮中穿梭,整整轉了兩條街才見她邁入了一家首飾店。
    “殿下,咱們還跟嗎?”侍衛餘槐小聲問道。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六皇子在酒樓坐的好好的卻突然出來去追一個姑娘,直到他看清了圖恥蓮的麵孔時,方才意識到這女子不正是殿下未來的皇子妃嘛。
    “跟,且看看她做什麽。”
    二人行入店內,悄聲藏到入口的珍珠繡屏後,而店鋪裏客人往來均在關注各式貨品,倒也沒人注意到他們。
    恥蓮拿出鯉魚佩交給店鋪老板,希望可以重新續織玉佩的繩結,但那老板仔細檢查後卻十分為難地搖著頭:“這絲線並非尋常之物,斷口處還丟了一大截,老夫怕是沒辦法續上……”恥蓮聞言頓時有些發慌:“這可如何是好……著玉佩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老板,求您再想想辦法!”
    “這不是殿下遺失的玉佩嘛,怎麽在圖姑娘手裏?”餘槐驚訝問道,顯瑛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腰間,沒有說話,繼續靜靜地望著櫃台。
    一旁招呼客人的夥計忍不住插嘴:“哎呦姑娘,我們老板的手藝可是遠近出名的,他說修不了的東西,肯定是無人能修了!”
    店主見圖恥蓮一臉焦灼,眼眶濕潤,心裏頓覺不忍,於是轉身從櫃子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匝巴掌大的銀線和一個小牛皮紙包。
    “姑娘,你若真心想重織這繩結,老夫倒有個主意……雖不能與原先的一模一樣,但也絕不會失這玉佩的體麵,隻是價格不知姑娘能否接受。”
    恥蓮雙眼一亮,驚喜說好,於是店家便細細道出自己的想法:
    “姑娘您看,這是用料浸過的純銀細線,四繩一股,結實而且不易生鏽。”說完又小心打開牛皮紙包,露出裏麵包裹著的白色孔雀羽,“而這是白色雀鳥的羽毛。若是將這銀線與這羽毛交錯織在一起,不但墜子的色澤會光豔明亮。如織羽一般靈動,且觸感也會非常溫潤和柔軟。姑娘可願一試?”
    恥蓮聽得有些出神,腦海裏仿浮現出顯緓的身影,他腰間的玉佩不再金光燦燦,而是耀如星辰的銀色……
    “老板,就按您的意思來吧!”
    實際修繕的時間並不久,兩個夥計幫忙繞線,老板親手將線進行編製,最後做出的效果雖不如原先那般繁複華貴,但也十分精妙獨特。
    可為了替換這繩結,恥蓮不但將身上帶的銀子盡數花光,最後還不得不將戴著的一副翡翠耳環也抵給了人家。
    “圖姑娘為了這墜子竟也舍得,姑娘對殿下的這片心意,屬下看了也覺得很感動啊。”餘槐看她揣著玉佩走出門,忍不住感慨一番。
    顯緓從屏風後慢慢走出來,一個店裏的夥計連忙迎上去。
    “這位爺,今兒可是來選首飾的?小的給您介紹介紹?”
    “不必了。”顯緓一口打斷他,目光深邃,“我已選好了——就是剛才那位姑娘押在這的耳環。”
    在外溜達了大半天,圖恥蓮回到宮裏時天色早已黑透,“隆冬就是日短啊!”
    月色慢慢在宮道上騰起,北風吹著枝杈發出沙沙的聲音,她匆忙向孫姑姑複了命、還了令牌,回到寢宮時已累得渾身散架,一頭紮到床褥中睡了過去。
    次日清晨,天還未大亮,恥蓮便被咚咚的聲敲門聲吵醒。開了門,來人竟是圖洛晴。
    “四妹昨日玩得可痛快呀?聽說你出宮去了?”
    恥蓮將陰陽怪氣的圖洛晴讓到房內,闔上門:“姐姐今日好早,天還沒亮就來找我,可是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著急事。就是想告訴你,皇後娘娘昨日傍晚尋了你好久,本想讓你再去拜謁一次瀏陽王,順便詢問排舞的事。但孫姑姑卻說你領了令牌出宮去了。”洛晴自然地走到屋子正中間的太師椅上坐下,嘴角彎起一道奇怪的微笑,繼續道:“你猜怎的?娘娘又差我去給六皇子送些滋補的吃食,卻不曉得六皇子竟也出宮去了。”
    圖恥蓮心裏頓時明了,這哪裏是來聊天的,分明是來興師問罪的,隻是沒想到六皇子竟和自己一個時間出宮,也難免會讓洛晴心有猜忌,於是垂眼笑了笑,說:“姐姐大可放心,我並不知殿下出宮,在外也沒遇到過,全是巧合而已。”
    圖洛晴眼睛裏滿是懷疑,目光掃向她,卻突然怔住了。她走到恥蓮麵前,伸手撥開她耳鬢的青絲:“你耳環呢?怎麽不見了?”
    恥蓮蓮忙後退一步,擋開洛晴的手,目光略有遊離:“許是市集上人多,不小心弄丟了。”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能有什麽事。”恥蓮故意背過身去拿茶壺,一邊倒茶一邊道,“咱們整日在這宮裏,有什麽事還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再說了,若真有事,我也不敢瞞著二姐。”
    洛晴見她眼神閃躲,心裏頓時涼了一截,雖不知恥蓮在瞞著什麽,但她心裏隱隱感覺,事情一定和顯緓有關。
    圖恥蓮出宮那段時間,皇後特地單獨召見了她。一番詳談不但重燃了她的希望,也給了她一定要爭取到的目標。她深知顯緓心底並沒有聖上口中的“中意許久”,這個指婚不過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政治聯姻,顯緓心裏有的隻是無奈和無感。所以隻要自己能配合皇後將指婚對象改成自己,那麽贏得皇子真心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所以圖恥蓮,你終歸得意不了幾時,且讓你折騰去罷!想到這裏,洛晴心情反而平靜了。
    “無妨,你不說也罷,左不過是些沒正經的事。”圖洛晴嫌棄地拍了拍剛碰過恥蓮發絲的手,“別忘了天亮以後去皇後娘娘那裏複命,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二姐好走不送。”
    明日就是年糕宴了,這也意味著圖家姊妹很快就能出宮回府了。
    圖恥蓮心裏雖然盼望許久,但一想到指婚的事還沒有下文,心裏就總覺得開心不起來。天亮以後,圖恥蓮穿戴好衣妝,去鳳棲宮向皇後請安,本以為皇後娘娘會因為昨日自己出宮的事而怪罪自己,可誰知皇後卻隻字未提,而是態度極為溫柔和藹。
    “上次本宮派洛晴去請瀏陽王,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可眼看著明天的宴會就要舉行了,現在樣樣事務都已就備,唯獨瀏陽王要呈上的舞蹈卻遲遲沒有動靜。本宮心裏實在放心不下,今日你務必要為本宮打聽清楚了,瀏陽王究竟能不能順利獻舞!”
    “臣女遵命!”恥蓮高聲應道。
    這瀏陽王性格乖僻,又不合群,這麽個怪人要怎麽才能套出話來呢。圖恥蓮從皇後處領命後,就提著袖子在院子裏來回踱步。
    “皇後娘娘的命令,你不快去辦不說,竟還有心情在院子裏溜達!”洛晴坐在長廊下,看著恥蓮,一臉鄙夷。
    圖恥蓮轉頭睨了她一眼,倒也不回複。又轉了幾圈,雙手一拍:“有了!”
    “有什麽了?”洛晴問。
    “這個暫時不能說,因為我也不確定是否管用。我且先去試試!”
    恥蓮丟下一旁滿麵疑問的圖洛晴,飛也似的跑走了。
    不出半個時辰,隻見長長的宮道上,一個瘦瘦的藍色身影懷裏抱著一把巨大的琵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麟眉宮走去。到了宮門口,門前隻站了一位管事太監,見她麵生忙張開手將她攔在門外。
    “這位姑娘,殿下在休息,吩咐了誰都不可入內,您請回吧!”
    恥蓮彎腰將琵琶置在地上,一臉真誠道:“這位小兄弟,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家主子的,我是來找你家主子的琵琶的!”
    管事太監一臉迷茫:“什麽琵琶?我家主子沒有琵琶!”
    “這就奇怪了,我前些日子可是收到殿下的旨意,說你們這有把琴出了問題,讓我務必要在年糕宴前送把新的過來!小兄弟,你說沒有倒是無妨,但我勸你最好還是去確認一下,可別耽誤了殿下的用琴,到時候受責罰的可不是我。”恥蓮煞有介事的申請讓這太監也不禁猶豫起來。
    這看門太監本就不是瀏陽王府的人,因為瀏陽王自從封王後大多是住在宮外,隻有偶爾逢上年節或奉召才會入宮小住,所以每次入宮服侍他的下人幾乎都是臨時調來的,大多數下人對他的習慣又不是很了解,所以若是遇上被人這樣反問,自然不知如何回複才好。
    “小兄弟,不如這樣,你且讓我先把琴送進去,也好讓殿下想用琴的時候有琴可用。若殿下因為被打擾而怪罪下來,我既一人承擔,絕不連累你便是。”恥蓮對管事太監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很是誠懇,看得太監不禁一愣。
    那人想了又想,終還是讓她抱著琴進了院子。
    這院子空落落的,除了看門太監以外,庭院裏便再無半個人影。恥蓮一邊走一邊望,心想這瀏陽王果真如傳言般與眾不同,入宮也不見多帶幾個下人,搞得庭院裏如此寒酸孤寂,真是不該。
    又見四下無人,她索性直接走入室內。廳堂裏一把巨大的高腳檀木雕花椅子立在正前方,四周掛著字畫,擺著盆景,焚著檀香,雖不奢華,倒也古雅。
    圖恥蓮找到靠近檀木椅腳下的一把小凳坐下,將懷裏的琵琶拆開舉在懷裏,又哈了口氣在手心,微微搓暖,隨後靜心彈奏起來。就這樣,一首悠揚輕快的琵琶曲便在廳堂內響起。曲子雖不複雜,但妙在琴音顆粒分明,速度又極快,聽上去就如同一汩汩細小的水流打在平靜的池水中,叮咚悅耳,漣漪漫漫。
    曲罷,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來。
    “姑娘琴藝頗精,曲韻悠揚,敢問此曲何名?”一個熟悉的男聲從身後傳來,她一驚,連忙轉身,卻見一雙似曾相識的細長眸子。
    “原來是你……”瀏陽王微眯雙眼,聲音漸沉。
    隻需一眼,圖恥蓮便認出此時眼前的男子正是那日禦花園自己衝撞的貴人,隻道當時見他氣宇非凡定非常人,孰不知來頭竟如此之大,竟是當今的三皇子顯毓——人們口中議論紛紛的瀏陽王!
    “小女……出聲叨擾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對方見她一臉驚愕卻又不敢出聲,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繞過一身僵硬的恥蓮,徑自走到堂中央的檀木椅子上坐下,居高臨下,悠然問道:“姑娘不是在鳳棲宮當差的圖姑娘嗎?什麽風今日把你刮來了?”
    “其實小女也不想來。”她倒誠實。
    “不想來為何還要絞盡腦汁騙人說本王要你送琴,送到了琴還坐到本王門前彈奏起來?莫不是要和本王比試一番?”
    素問瀏陽王極擅音律,論比試自是沒有懸念的。她要的不過是他的出現,隻要他現身,接下來就都好辦。
    “小女不敢班門弄斧,隻是想見殿下一麵實在太難,小女隻得出此下策……”她抬頭又看了看顯毓有些疑惑的表情,接著說,“沒想到,殿下竟是那日禦花園的彈琴公子,看來小女今天還是來對了。”
    “本王發現你這丫頭真是愈發大膽了,剛聽到琴聲時本王還在納悶,究竟是哪宮女子如此心機深厚,為博青睞竟都跑到本王眼皮子底下來生事……不曾想竟是你這丫頭。”顯毓方才溫和優雅的聲音頓時不見,語氣驟然變得異常冰冷。
    “本王最討厭的便是你這種女人——自以為是、自視甚高!”
    恥蓮見他不但誤會自己,用詞還如此難聽,立刻忍不住回嘴道:“殿下說小女自以為是,可殿下不也是自負又自戀!殿下怕是心裏一直覺得這滿都城的女子都傾心於您吧?博您青睞?說來好笑,本姑娘還真就沒看上這金磚綠瓦的,誰稀罕!”
    “你竟敢說本王自戀?”瀏陽王當即一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可是當今聖上最年長的皇子,十六歲便已封王,身份顯赫尊貴,從來都是眾人簇擁的對象。在這皇城裏,從來都隻有他看低別人的份兒,豈有被別人看低的份兒?更何況還是被區一小女子說成自戀,簡直豈有此理!“那你倒是說說,你兩次來騷擾本王,若非糾纏,又是何故?”
    “還不是因為殿下無視皇後娘娘的懿旨,又害小女的姐姐落人笑柄。不然,這苦差事也不至於落在我身上……至於那日,小女都忘了,殿下竟還惦記沒完,實在小氣。”
    “大膽!說本王小氣?”顯毓哪裏還坐得住,噌地站起身,一步越到她麵前,“信不信,今日起本王便可扣你在這麟眉宮裏做苦力,任憑皇後娘娘也無可奈何!”
    “殿下位高權重,自是做什麽都可以。隻是殿下如此,便是在小女眼中與那些紈絝昏庸之人也無二致了。殿下扣留小女,隻會讓小女以為殿下是看上了小女,想要強搶民女!”
    圖恥蓮站在瀏陽王身前的陰影下卻絲毫不顯懼色,她倔強地揚著臉,一雙剔透杏目比平日裏還要閃亮幾分,仔細看去,竟是十足可愛。
    顯毓語塞,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敬,若是扣留便被安上了“強搶民女”的帽子,這女子怎麽如此囂張,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憋了半天,他才睨著眼,沉聲道:“你這自戀,分明是甚過本王啊!”
    恥蓮一聽連忙笑出了聲。鬢角的細發垂在眼前,朱唇微啟,甚是好看。
    “既如此,咱們也算半斤八兩。”
    “不知所謂!”
    恥蓮見他吃癟,氣頓時就消了。她放下琵琶笑了笑:“雖說小女和殿下兩次相遇皆不太愉快,但總歸算是個緣分;那既是緣分,小女便也不計較殿下喜怒無常的怪脾氣了,小女決心和您交個朋友,那作為朋友,小女的差事殿下便不能不管,不管既是不仗義,不仗義絕非君子所為。所以,殿下今日就隨小女去回皇後娘娘的話吧?”
    一大頓話下來,顯毓隻覺一陣迷糊……這丫頭說什麽呢,怎麽繞來繞去,自己就和她成朋友了?
    恥蓮見他發呆,伸手去拽他長袖,一邊用力拽則,一邊還不忘勸說:“殿下,事不宜遲,快隨小女走吧!”
    顯毓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想甩開她:“胡鬧!本王何時答應和你做朋友了!”
    圖恥蓮根本不撒手,而是兩隻手一起用力,兩個人就這樣扯著著袖子,慢慢向門框靠近。
    “你這丫頭,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難道就不怕本王即刻治你的罪嗎?”
    “反正橫豎都是一死,小女今天要是若是不能交差,回去也一樣要被治罪!殿下身為朋友卻不仗義,小女自認命苦,隻得拚盡全力——絕不撒手!”
    “你這丫頭!本王的衣袖都快被你撕開了!你鬆手再談!”顯毓徹底無語,隻能努力拽著自己已經被扯開大半邊的長衣,撕開的領口讓他的胸膛若隱若現。
    “那殿下是答應和小女回鳳棲宮了?”
    “你若鬆手本王就答應!”
    她眼睛一亮,雙手一送,還未做好準備的顯毓頓時失去了平衡向相反的方向倒去,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疼得五官都忍不住皺在了一起。“你這丫頭……竟敢鬆手!”
    恥蓮上前蹲在他的麵前,一臉好笑看著他,嘴上卻歉意地:“實在抱歉啊殿下,小女也是聽您的話嘛,既然這樣咱們以後就是朋友了,小女這就扶您起來啊!”
    “少廢話,快隨本王去鳳棲宮,本王可沒時間和你這丫頭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