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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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過後,圖恥蓮心想瀏陽王的行裝應該已經收拾好了,於是抱起那把沉甸甸的黑玉琵琶向麟眉宮走去。
    路過的宮人見她這幅架勢,也紛紛議論起昨日的宴會,恥蓮隻覺著被人這樣盯著渾身不自在,於是更加快了腳步。
    到了麟眉宮,這裏還是一如既往的蕭索,但這次她沒走進去便在院子裏看到了正在喂麻雀的瀏陽王,於是連忙上前去屈了屈膝:“臣女給殿下請安。”
    瀏陽王並未轉頭看她,而是用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直到他手中的鳥食全都被麻雀吃幹淨,這才回身麵向她,勾唇笑了笑。
    “圖姑娘還是送回來了。”
    圖恥蓮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殿下的禮太重了,臣女收受不起。這麽好的琴要是送給臣女,真有點可惜了。”何況她根本也不是瀏陽王所想的那般喜好音樂。
    “可本王還是第一次送人東西被退回來。”
    她為難地咬了咬唇角,看著對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歉意道,“臣女過幾日也要回將軍府了,平日裏很少有彈琴的機會,況府裏人雜手多,臣女真怕沒辦法好好照料這琴,如果弄壞了,就可惜殿下的一番好意了。”
    瀏陽王見她蹙起的眉頭上,一縷發絲正夾在眉角,於是想伸手去拂,可誰知他的手剛要觸到她,她便連忙後退了一步,讓他的手就這樣懸在了半空。
    “殿、殿下……您是不是生氣了、想要打臣女?”
    她鼓著麵頰,受驚的眼神委屈地望向瀏陽王。瀏陽王見她如此表情,反而苦笑了一下。“本王送出的東西,便沒有要回來的道理。即便姑娘不喜歡要退回來,本王心裏不悅也不會出手傷人,沒想到……本王在你心裏竟是這般模樣。”
    “不、不是的!”圖恥蓮見他一副受傷的神情,連忙上前安慰道,“殿下您誤會了!其實臣女……臣女隻是心裏覺得理虧,所以才會……”
    她以前從沒發現,向來伶牙俐齒的自己竟然也會有說不清話的一天。或者可以說,自從她入了宮,這嘴皮子便不那麽利索了,總是在關鍵人物麵前理不清楚。
    “殿下,其實臣女還想和您道謝。”
    瀏陽王抬眸。
    “謝謝殿下昨日為臣女解圍。”
    若不是昨日裏他出手相助,自己定會像洛晴說得那樣,成為眾人眼中的笑話。
    瀏陽王無言,見她低頭看向了懷裏的琴,長長的眼睫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這樣的她,竟讓他第一次對女子生出種憐惜的感覺。
    “本王喜歡那曲子便用那曲子伴舞,沒什麽好謝的。如果姑娘執意要謝,便收下這琴好了。”他的目光溫柔而又深邃,竟讓恥蓮有些看呆了。
    瀏陽王淺淺一笑,伸手輕輕地將她眉角的碎發撥到耳後,她來不及躲,隻感覺自己的肩膀不知何時已被扣住。瀏陽王正凝視著她,聲音溫和道:“別動。”
    她怔在原地,而他則不顧她一臉驚訝的表情,很自然地將一副耳墜戴在她耳畔。
    “殿下……”恥蓮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抱著琴的雙手微微有些出汗,雖然不曾用手觸摸,但耳畔那熟悉的感覺絕對不會錯。
    這正是那副被自己當掉的耳環。
    “臣女以為……再也見不到這耳環了。”是啊,當初當掉就以為徹底找不到了,可誰知今天卻以這樣的方式失而複來。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怎麽,她感覺自己的眼睛裏似乎升起了一片霧氣。
    “下次別再弄丟了,你戴著很好看。”
    瀏陽王手指的溫度似乎還留在她的耳垂,她羞赧地點了點頭:“臣女鬥膽多問一句,這耳環殿下是從何得來?”
    瀏陽王側了側臉,目光望向一旁的雪地,“是別人交給我的。”恥蓮見他閃躲,於是又問:“那個人……臣女可認識?”
    “也許吧。”
    恥蓮聽後陷入沉思,她仔細回憶那日出宮的情形,想來想去也不知誰會這麽有心幫她贖回了耳環。可如果一定要說出個人……那很可能就是那個酒樓老板,杜公子。
    那日她多喝點酒就被打斷了,如此愛管閑事的人,幫她贖回耳環也是很有可能的。看來,隻有出宮以後再改日去登門道謝吧。
    瀏陽王見她苦心思索的樣子,輕聲問:“姑娘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猜到了什麽人?”
    “沒有沒有!”恥蓮笑著搖頭,轉移話題道“殿下,臣女這琴抱得也累了,不如送到屋裏去吧?”
    顯緓知道瀏陽王明日要走,本想帶著幾壺宮外的佳釀來麟眉宮送送他,可誰知剛走到宮門口,就看到了瀏陽王為恥蓮戴耳環那一幕。皇兄出手倒是迅速,他本以為自己滿不在乎,可不是怎麽,當真在將一切都看到眼裏時,心裏卻莫名得生出一股煩躁。
    看門的小太監見他臉色不好,以為是因為自己沒及時通傳,於是連忙揚起脖子要喊,可誰知剛要發聲就被他一巴掌堵在臉上:“告訴皇兄本宮來過就行了,東西給本宮送進去,人不進去打擾了。”
    說罷,他讓貼身侍衛將手裏的兩個匣子丟給小太監,轉身便走,表情冰冷地讓人膽寒
    小太監拎著匣子一臉疑惑地目送顯緓,心裏納悶,素日裏和瀏陽王最親近的便是六殿下,今天怎麽進都不進去就走了?
    莫名其妙惹了顯緓不快的圖恥蓮自然更不知曉這些。
    第二天一早瀏陽王便驅車回了王府,圖洛晴依舊呆在皇後寢宮不出來,圖恥蓮想起來鯉魚配還沒來得及還給顯緓,於是便梳洗打扮一番後向麟趾宮走去。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也能“楚楚可憐”一些,她特地換了一身顏色極淡的紫色衣裙,發髻也梳得低低的,遠遠看去一點視覺衝擊也不曾有,就是淡如寒煙,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到了麟趾宮,剛要進去便被一隻手攔住。
    “圖姑娘早!”一個身材不高的小太監從側麵閃出來,向她投來略帶諂媚的笑容:“姑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奴才幫您通傳一聲?”
    圖恥蓮向院子裏望了望,沒見到六皇子的身影,於是問道:“殿下在裏麵嗎?我想找他。”
    小太監眼睛轉了轉,“那您稍等一下,讓奴才進去看看。”說完便小跑著進了宮門,不出一會兒又小跑著出來,拱手道:“姑娘不巧,殿下今天身體不舒服,不方便見客,要不請您先回吧?”
    “不舒服?為何如此?”圖恥蓮問。
    明明前天見到還好好的,怎麽這就又不舒服了,該不是又毒發了吧?圖恥蓮越想越緊張,越想越害怕,哪裏還能回去。
    “不行,我得進去看看,隻看一眼就走!”她也不顧小太監攔著,直衝衝向門口走去,小太監則跟在後麵急得直跳腳,“姑娘您不能進去啊,您這不是為難奴才嘛……殿下要怪罪的啊!”
    掀開門簾,一股悠然的沉香味撲麵而來,那氣味清雅卻不濃烈,就像這房子的主人一樣。圖恥蓮環顧四周沒看到人影,隻看到周圍擺放了許多書籍和字畫,偶爾幾個陶瓷玉器作點綴,整體上和其他宮裏的豪華精致很不相同。
    隔壁房內傳來了輕輕的對話聲,圖恥蓮循著聲音向裏走去。
    “殿下,杜公子的藥還真管用,您最近的氣色果真好多了。”寢殿內嬌梨正端著一個瓷碗站在臥榻旁。顯緓端坐榻上,剛要說話,卻一抬頭看到了門口露出的那張小臉,於是抬手對嬌梨說:“先出去吧。”
    嬌梨順著顯緓的目光看去,立刻心領神會,行了個禮退出去。整個偌大的寢殿,隻留下圖恥蓮和顯緓二人。
    圖恥蓮訕訕地走到室內,見顯緓依舊端坐如初,未曾稍動,唯那雙眸子,若含幽微,又帶著幾分深不可測的探究,直直落在她身上,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殿、殿下……可是生氣了?”
    “誰放你進來的?”他聲音冰冷,目光直直盯著她。
    “是臣女自己闖進來的。”她抬眸時眼底雖藏幾分惶然,但仍直直望進他深邃的眼眸,長睫輕顫間,手心裏的那枚玉佩也攥得愈發緊了,
    “姑娘現在倒是來去自如,本宮的寢宮也能隨意進出了。”他霍然起身,衣袖帶起一陣冷然的風,緩步踱至她麵前,足足高出一頭的身高將她完全罩在陰影裏。
    “臣女聽聞殿下身體不適,有些擔心,故而來看看。”
    她退至廊下暖陽處,雙手奉至他麵前:“殿下,臣女是想來還給您這個。”
    顯緓眸光微凝,視線在她皓白如玉的指尖流轉片刻,方緩緩垂眸。修長的手指輕輕拈起那係著銀絲絡子的鯉魚佩,玉佩流蘇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那日在假山上,殿下為了救臣女不小心遺失了這玉佩,臣女拾到後一直想找機會還給您。”恥蓮見他默然不語,垂眸續道:“隻因……原先的金絲已斷裂,臣女鬥膽,擅自換了新絛,可惜難及原貌之萬一……但願殿下莫要怪罪嫌棄。”
    顯緓憶起當日首飾鋪中的光景,眸底不覺漾起幾縷微光,緊抿的也鬆弛了些許。
    “謝謝,本宮很喜歡。”
    “當真?”圖恥蓮聞言,眸中流光溢彩,她笑靨嫣然,褐色的眼眸似盛滿星光,顯緓見她這般歡喜,心中沉鬱也似被驅散許多,唇角不由微微上揚,然聲音仍保持肅然:"既然東西送完了,姑娘若無他事便早回吧。"
    “可是殿下……”剛剛還在閃動的光芒瞬間在她的眼中熄滅。她失望地低下頭,問道:“您就這麽不想見到臣女嗎?”
    不是的。可他不能說。
    “可還有事?”
    她點點頭:“殿下,臣女來找您,其實還有事想和您說……”
    “何事?”
    一時間,話語哽於喉頭竟不知從何說起。先前她心意已決,隻欲尋個由頭讓顯緓同意退婚,然此刻見皇後似也有玉成此事之念,她心中反倒疑竇叢生,隻覺此事背後恐另有隱情,反而猶豫起來。
    “臣女……過兩天就要出宮回將軍府了。”她躊躇半天,終究沒將本意吐出,反而講了些旁的無關緊要之事。
    對方聽後表情一滯:“這麽快?”
    恥蓮頷首應道:"誠如殿下所言。然細算時日,臣女也叨擾了許久,如今皇後娘娘鳳體康愈,年糕宴亦圓滿禮成,臣女再無藉口久留了。"
    聞聽她將離去,顯緓心頭莫名一陣空落,仿佛驟然失了什麽要緊事物,即便先前瀏陽王離宮時,他心中也未曾有過這般感覺。
    恥蓮見他神色怔忡,眉峰微蹙,遂輕聲問道:"殿下?可是臣女言語有何不妥?"
    “無妨。”他斂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怔忡,語聲平靜,"回家甚好,或多自在。"
    “是啊……”恥蓮點了點頭,認可道,"府中少些繁文縟節的束縛,也不似宮中寂寥……”話音未落,她偷抬眼睫,見他麵沉如水,慌忙垂首:"臣女失言,殿下不會生氣吧?"
    顯緓搖了搖頭,“不會。你說得都對。”
    圖恥蓮聞言,似是鬆了口氣,略微苦澀地笑了笑:“正因如此……臣女才不願嫁入這深宮之中。臣女心中所念,不過是那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的日子罷了。”
    “所以——”顯緓正欲開口,卻被她打斷。
    “所以,還請殿下可以成全臣女。”恥蓮急切說道,雙手倏然抓住他的衣袖,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
    顯緓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一怔,目光中滿是不可思議,直直望向她的眼睛,而那雙圓潤晶瑩的眸子,此刻卻唯有他自己的身影。
    “圖恥蓮,你可會後悔?”這個問題既像是在問她,也像是在問自己。
    “臣女不知……”恥蓮幽幽而言,滿是委屈,“可臣女別無他法,隻能來求殿下,隻有殿下可以在保全大家的前提下成全臣女。若殿下當真不在乎和誰成婚,那就請殿下放了臣女。”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你可知後果?”他胸中竟泛起一陣微痛,手已不自覺撫向心口。
    是挫敗感,還是失落感,抑或是無奈感。
    眼前女子,於他眸中恍若流螢一點,轉瞬即逝,旋即複歸沉寂,終至杳然。若真的放手,父皇之怒,圖將軍之憾,朝野貴族之議,將如潮湧至,她此後恐再難覓良緣,這般結局,她當真能承受嗎?
    她仿佛讀出他的擔憂,斂衽垂眸,聲如碎玉輕叩:“殿下,臣女知道在大武,凡是被皇族退婚的女子恐怕都再難嫁人,然臣女已深思熟慮,無論何種結果臣女皆可接受……唯獨爹爹年事已高,隻求殿下垂憐,保全爹爹清譽,使他老人家可以安度晚年。”
    “臣女的三姐傾慕殿下……殿下亦可考慮……”
    “不必,”顯緓眸光沉靜如淵,墨色瞳仁中不見波瀾,薄唇輕啟,擲地有聲,“本宮可以答應你,但……本宮亦不會再迎娶將軍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