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是拿命換來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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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平一進這樓,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他弓著腰,腳步放得極輕,臉上那份機靈勁兒也收斂成了十足的恭謹。
    他熟門熟路地敲開一扇掛著“後勤聯絡”牌子的門,對著裏麵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幹事點頭哈腰,遞上自己的工作證。
    那幹事眼皮都沒抬,從一摞文件裏抽出一張蓋著紅戳的單子,又拿出一本厚厚的登記簿,唰唰寫了幾筆,才把單子和一本巴掌大的通行證一起推了出來。
    整個過程,一句話沒說。
    張平雙手接過,倒退著出了門,直到走廊拐角才長舒了一口氣,把單子遞給何雨生。
    “何哥,您瞅瞅。區委機關和友誼商店的。”
    何雨生接過單子,目光在那幾個燙金的字眼上掃過,心中了然。
    這哪裏是普通的運輸任務,這分明是政治任務。
    二人開著那輛老掉牙的嘎斯卡車,在廠區裏七拐八繞,最後憑著那本特殊的通行證,進了一個平時鐵將軍把門的獨立院落。
    這裏是廠區的最深處,與其說是倉庫,不如說是個小型堡壘。
    院子裏空蕩蕩的,隻有兩個穿著嶄新工作服的裝卸工在等著。
    一個挎著五四式手槍的保衛科幹事,筆直地站在月台邊。
    他身邊,正是剛才在辦公室裏發單子的那位眼鏡幹事,手裏拿著個文件夾,表情依舊嚴肅。
    張平熄了火,衝何雨生遞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少說,多看。
    貨物都是用木條箱釘死的,上麵貼著封條。
    眼鏡幹事拿著清單,一個一個地念出編號,保衛科幹事則親自上前,用手敲擊箱體,確認無誤後,才示意裝卸工搬上車。
    整個過程,隻有清單紙張翻動的聲音和木箱磕碰的悶響。
    何雨生站在一旁,雙手插兜,看似閑散,實則眼角的餘光將一切盡收眼底。
    這套流程,比他在部隊裏押運軍火還要嚴謹幾分。
    貨裝完了,重頭戲才上演。
    那名保衛科幹事一揮手,示意張平下車。
    他自己則像個經驗老到的獵人,開始圍著這輛老嘎斯轉悠。
    他先是趴在地上,檢查車底盤有沒有夾帶,然後打開駕駛室的門,用手在座椅下麵、工具箱裏、甚至遮陽板後麵一寸一寸地摸索。
    最後,他甚至打開發動機蓋,連引擎的縫隙都拿手電筒照了個遍。
    檢查完畢,確認無誤,他才直起身,從眼鏡幹事手裏接過一卷印著“特供物資,啟封必究”的封條,親手將車廂後擋板的鎖扣處貼了個結結實實。
    “好了。”他吐出兩個字。
    何雨生走到車頭,拿起搖把,對準曲軸的缺口插了進去。
    他深吸一口氣,腰馬合一,雙臂猛然發力。
    “嗡……嗡……轟!”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咆哮,老嘎斯發動機噴出一股黑煙,劇烈地抖動起來,隨後轉為平穩的轟鳴。
    張平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這搖把啟動可是個技術活,
    沒幾分蠻力和巧勁兒,能把人胳膊給別折了。
    何大哥這一手,幹淨利落。
    卡車緩緩駛出堡壘般的院落,將那壓抑的氣氛甩在身後。
    “張平,每次都這麽麻煩?”何雨生單手扶著方向盤,車開得極穩。
    “哪兒能啊!”
    張平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後背的衣服都濕了。
    “就這特供係統的活兒,才這個陣仗。尤其是友誼商店,那水深著呢!裏麵賣的東西,都是給洋人和大領導的,金貴著。流程卡得死嚴,生怕哪個環節出了紕漏,或者有人動了歪心思。”
    何雨生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區委會和友誼商店,都在東城吧?”
    “對,都在東城,離得不遠。”
    張平看著何雨生在滿是坑窪的廠區道路上如履平地,方向盤在他手裏像是活過來一般,每一次顛簸都被化解於無形,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
    “何哥,您這開車的手藝,絕了!比咱們隊長還穩當!”
    車子出了廠門,匯入車流,張平的話匣子也徹底打開了。
    他覺得,必須得把壓箱底的幹貨都掏出來,才能對得起何大哥這通天的背景和神乎其技的車技。
    他清了清嗓子,身體前傾,活像個傳授獨門秘籍的老師傅。
    “何哥,咱們跑運輸,裏麵的道道兒,我給您捋捋。這活兒,得分四類。”
    “第一類,就是咱們今天拉的,特供係統。給區委大院、友誼商店送貨。這裏的原則就八個字:規規矩矩,手腳幹淨。多一眼別看,多一嘴別問,更不能有半點歪心思。車上掉根針,都得是大事兒。”
    “第二類,是廠區係統。比如給兄弟單位,像軋鋼廠、紡織廠的食堂送鹹菜、醬菜這些副食品。這活兒油水足,食堂的大師傅們都敞亮,去了管飯,臨走還能塞你兩包煙。但有一條,得準時。人家等著下鍋呢,你給耽誤了,下次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何雨生靜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
    這些信息,是書本上永遠學不到的生存智慧。
    “第三類,是文教衛生係統,學校、醫院這些。他們橫,但卡不住咱們。所以啊,跟咱關係好的,優先送,保準時。要是關係一般,或者哪個不開眼的得罪過咱,那就讓他們等著。實在不行,一個電話過去,讓他們自己派人來拉。愛要不要!”
    張平說到這兒,臉上露出得意,這是屬於底層勞動者的狡黠。
    “最後一類,最要緊!”
    他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嚴肅,聲音也沉了下來,“跑遠郊,給供銷社或者偏遠公社送貨。供銷社的還好,大部分都是自己來提。我跟您說的,是跑山路!何哥,您記死了,要是路上,尤其是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溝子裏,有人攔車,不管是招手還是躺地上,隻要不是穿著製服的公安同誌,您千萬別停!一腳油門,直接闖過去!千萬別心軟!”
    張平的眼神裏透著一股後怕。
    “這年頭,看著太平,可總有那麽些亡命徒。你一停車,輕則被訛上一筆,重則連人帶車都給你吞了!這是拿命換來的教訓,咱們隊裏以前出過事兒!”
    何雨生心中一凜。
    他經曆過槍林彈雨,對人性的惡有最深刻的認識。
    張平這番話,看似粗糙,卻字字珠璣,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經驗之談。
    “我記下了。”他鄭重地回應。
    就在這時,嘎斯卡車的發動機突然傳來一陣咯楞楞的異響,像是喉嚨裏卡了石子,車身也跟著一陣不正常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