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鳳鳴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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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做得太久,一朝做了蛇,終歸是哪哪都不方便。
    天道放她一馬,允她道消投胎,她很感激。是以,即使失去修為倚仗,失去千年積蓄,失去修界便利,她也沒有過多的怨言。
    隻是,天道是不是忘了給她一碗孟婆湯啊?
    前世縮地成寸,一念千裏;今生泥潭翻滾,遊出幾寸。前世瓊樓玉宇,鮫紗仙履;今生畫地為牢,扭曲爬行……
    好日子過慣了突然要過苦日子,由奢入儉難啊。
    她也不貪心,不求遺忘所有,隻求短暫地、有選擇性地忘掉那些美饌佳肴,尤其在她吃飯的時候。
    這樣,她活吞幼鼠時就不會想到曾經的山珍海味,給她本就痛苦的進食雪上加霜。
    然,天不遂人願,蛇生艱難。
    所幸她心性堅韌,活鼠一落肚就不會糾結,人心再受折磨也不過一頓飯的事。之所以發牢騷,不過是她還沒適應而已。
    果然,她很快將“生吞活鼠”這事拋諸腦後,轉而琢磨起後續的鍛體之法。
    她練功無數,閱曆匪淺,自創過七卷劍法,想來為蛇身獨創一門劍訣不難。
    難的是新創劍訣必須了解蛇的本身,她務必明晰蛇與人的差距和區別,小到吃食大到根骨,如此才能從根本上逆天改命,突破一條凡蛇的極限。
    而了解蛇必先知人,畢竟劍法由人而生。恰好,她是個劍修,前世又是個人。
    追溯漫長的記憶,她把時光撥回千年之前。
    她原以為過去的過去早已忘卻,不料修者的記憶強得驚人,連一些細枝末節都能追憶得纖毫畢現。
    彼時,她還隻是個凡人劍客。
    一柄劍,一蓑衣,作為世上最年輕的先天境宗師,在凡間境沒人敢看輕她。
    可在踏入修仙界後,她因年紀太大、筋骨已定而被各大仙門嫌棄,他們甚至不願為她測一次根骨,就自以為是地斬斷了她的仙途。
    “你年紀已大,沉屙太深,就算有根骨也修不成。”
    “即使你能入道也難升築基,煉氣修士的壽元不過兩百載,隻比你們大宗師多一甲子,可活得卻比大宗師辛苦。”
    “你何必執著修煉,回你的人間去,哪裏都能奉你為座上賓。”
    何必執著?隻多一甲子壽元?
    真是說得好聽。
    要她不執著,可以,隻要他們放棄長生久視就行。
    可他們能嗎?自己不願放手卻要勸別人放手,不虧心麽?
    而在她最遭嫌的時刻,唯有師尊——
    唯有師尊從雲端投來一瞥,盈盈笑道:“你們這群食古不化的老鬼,腦筋比嘴還硬。她隻是年紀稍長又不是已經入土,試一試能如何?”
    “區區二十八歲,比宗門山腳的螞蟻都年輕,你們也有臉嫌她老?”
    師尊認定她是塊璞玉,還接了她一劍,便力排眾議將她帶了回去,成為淩虛峰唯一的弟子。
    而她也不負師尊的期待,一日洗筋伐髓,二日挑選功法,第三日直接引氣入體牽動異象,並在同一天明悟了“內觀”法門。
    她憑實力證明了師尊的眼光,也憑天縱之資讓那群有眼無珠的老鬼悔得捶胸頓足。
    雖然每每憶起老鬼們“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的樣子都令她身心愉悅,但眼下要緊的可不是追憶往昔,而是“內觀”。
    初入道,凡人的習性一般無法改變,因此在邁入煉氣期的前三年仍需要保持一日三餐、如廁和睡覺的作息,直到適應辟穀丹和打坐修煉為止。
    由於她一入道便能內觀,又要按凡人的習慣生活,出於好奇,她在飯後觀察過五髒六腑的運作。
    猶記得靈食下肚,她周身的血液便會湧向髒腑,其中以脾胃、腸子所獲最多。
    靈食在腸中分解,由髒腑吸收,再經她的血輸送到各處,供養己身,最後精純的靈氣會沉於丹田,洗伐全身。
    每到這時,她就會犯困。可困頓不會持續太久,頂多一刻鍾她的頭腦就清明了。
    但蛇不同。
    她雖無法再內觀,可敏銳的感知尚在。每一次吃食落肚都在加深她的感受,而每一次感受都在警醒她,做蛇極容易死。
    蛇心不足,吞得下大於己身的食物,極容易被撐死。
    蛇再柔韌也隻是凡胎,肚皮撐得滾圓後,內髒與地麵隻隔了一層薄薄的皮肉,若是吞吃的活物帶刺,極容易被紮死。
    更甚,蛇一旦吃飽就跑不了多遠,還會懶到不想動彈,更會一睡不起,極容易被捕殺。
    連她都難以抵擋蛇身的本性,何況別的凡蛇。要不是她夠機靈,早在過去的幾日裏她就死過幾百回了。
    或許,與她一窩生的“兄弟姐妹”已經不剩幾條了。
    而要克服這樣的本性創一門劍訣,一個字:難!
    一如現在,她吃飽後隻想睡,反應變得極慢。
    腦子轉不動了,想不出鍛體的法門,隻記得吃菜葉餓肚皮,吃青蟲是半飽,兩個鳥蛋頂一頓餓,一隻活鼠管她兩天飯……
    難怪那些龍蛇大妖動不動就要睡個幾百年,敢情他們吃一頓飯管幾百年飽?
    那吃的是什麽啊,這麽頂飽?
    胡思亂想中,她漸漸地睡了過去。
    *
    小孔灌入一陣細風,月光散落夜色已深。
    雷擊木內,慕少微沐著看不見的雷炁,四平八穩地重複平刺的招式。當進度達到八百左右,她忽然止住了動作,又悄無聲息地縮進了陰暗處。
    有東西過來了。
    隔著雷擊木,她無法聽到更清晰的振動。可來者的目標明確,似乎就是衝她而來,不一會兒就扒上了焦木,而蛇信也捕捉到了它的氣味。
    令她驚訝的是,這個氣味十分熟悉,正是三日前見過的灰鼠。
    沒搬家?
    不對,它怎麽會找到這裏?
    不應該啊,雷擊木附近一片焦土,無花無木,任誰找食也不會找到這裏。再加上雷炁的消散需要半月有餘,生靈都懼怕雷火,更不敢靠近才是,它為何……
    一絲靈光劃過腦海,她突然抓住了關竅。
    人修涉足大妖地盤,奪其珍寶,竊其血脈,即使奔逃萬裏、改頭換麵也會被追殺,不就是因為進去過嗎?
    隻要進去過,就一定會被記住味道。
    大妖聞得出進入的修士有幾人,是男是女,修為幾何,想必灰鼠也聞得出進入洞中的蛇有幾條,是大是小,胃口多少。
    它生了一窩小鼠,遇到稍大些的蛇早被吃空了。大蛇吃飽了壓根不會走,隻會心安理得地把鼠窩占為己有,再等灰鼠上門大快朵頤,這才是常規的做法。
    而今小鼠隻少了兩隻,窩裏有蛇的氣味,結果還不明顯嗎?
    她沒有震懾它的實力,無法逼它離開,卻會在它覓食時偷家,它怎會放任她活下去?自然是選擇幹掉她。
    蛇鼠相食也是常事,它花了三日尋她,看來這一戰免不了了。
    二者相距極近,它就在她的頭頂,上下隻隔了一層樹皮。
    它多半嗅到了她的氣味,因為她已經聽見它啃食樹皮的聲音。可她不能任由它啃下去,若是把入口撕開,能進來的東西就多了。
    慕少微並不怕事,反而在處理“仇家上門”一事上擁有豐富的經驗。
    她沒有貿然冒頭,而是朝不大的洞口伸出一截蛇尾,在月下晃晃悠悠。
    灰鼠果然按捺不住,縱身撲了過來。她“嗖”一下收回尾巴縮進洞裏,任灰鼠瘋狂劃拉洞口卻無動於衷。
    木屑細細簌簌地落下,她專注地盯著洞口,緩緩地提起了“劍”。
    當灰鼠的一隻眼睛貼上洞口,發出威嚇式的叫聲時,她心情平靜地往上捅出一劍。
    頓時,筆直的蛇尾精準地穿過狹窄的洞口,裹挾著細小的嗡鳴直插入灰鼠的眼中!
    這一刻鮮血飛濺,灰鼠猛地後仰,沿著樹身跌落下去,所有的威嚇都成了淒厲的慘叫,而收回蛇尾的她慢一步爬出洞口,決定料理“鼠輩”。
    她盤上一根枯枝,蓄勢待發。
    受到重創的灰鼠在地上顛了一圈,已然萌生退意。它一翻身就要逃,可打擾了她清修還想走脫,哪有那麽容易。
    她一躍而起,如箭矢破空,淩空掛上灰鼠的脊背。它的體型勝她數倍,她的絞殺不一定有力,但蛇身的長度足以將“劍”送入它的下腹,刺穿它的心窩。
    她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而在她做到的瞬間,灰鼠瀕死發狂,爪子瘋狂抓撓腰間的蛇身,活剮下她的鱗片數塊。
    灰鼠栽倒在地,垂死掙紮,慕少微痛得神智一擰,差點被甩下去。
    鼠血流了一地,灰鼠的動靜愈發無力。就在她以為勝利在望時變故陡生,她從未想過,血味會在夜間放大,而在月下狩獵的生靈可不止一種。
    當一隻以蛇鼠為食的鴞掠空而來,利爪一把將它們共同抓獲時,慕少微就明白——蛇鼠相鬥,從來沒有贏家,它們生來就是食物。
    若是無法破局改命,她一輩子都得過被畜生欺淩的生活,這能忍?
    離地越來越高,她沒想到再一次淩空飛行竟是被鴞捉上了天。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又被利爪控得動彈不得,她看不清底下的景物,隻知影影幢幢,許是樹林。
    須臾,蛇尾鬆開死透的灰鼠,頂著烈風,艱難無比地翻上來。她拚盡最後的力氣往上一次,也不管刺中了哪裏,卻聽得鴞發出一聲尖嘯,爪子一下鬆開。
    她與灰鼠一同落下,砸在一片巨大的芭蕉葉上。
    葉片濕滑,蛇身沿著葉脊滑落,一擊撞上樹幹,一擊岩石,最後落入一個水坑裏,隻剩痛苦的蠕動、翻轉。
    無人助她。
    好半晌,她拖著劇痛的蛇尾爬進石縫,一寸寸檢查著蛇身。
    鱗片被撕了,背上的血肉露出來,幸好沒見骨。最重的傷是在蛇尾,也不知是怎麽傷的,她的骨頭竟然斷了。
    “劍”折了。
    彎過一個可怕的弧度。
    她會鍛劍,但她不會給蛇接骨,可林中深夜如此危險,由不得她不做嚐試。
    慕少微忍痛抬起尾巴,將骨折的一截對準身邊堅硬的岩石壁麵,發狠地撞了上去!不管不顧地撞到它複位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