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鳳鳴山(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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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有靈,況乎山君。
它活了足有十年,生過三窩崽,養出過四頭虎王,又帶著新生的幼虎擊退過回來搶地盤的兒女,虎生不可謂不彪悍。
十年間,它先是跟隨母親的腳步走遍森林,後用自己的腳掌丈量河山。
它去過荒無人煙的禁地,穿過九死一生的長河,殺過不識好歹的活人,也見過各種奇珍異獸,吃過多數山珍海味,閱曆不可謂不豐富。
即使它的年紀已經算大了,放在虎群中甚至談不上壯年,但它常喝鹿血又受過帝流漿的洗禮,時至今日依舊身強力壯、皮毛油亮、陽氣充盈,幾乎與六七歲的猛虎沒有差別。
它有經驗,有閱曆,有實力,腦子自然也好使,反應比一般的野物快。
如果說第一捧水澆下去令它惱羞成怒,恨不得把潑水者撕個粉碎,那麽等第二捧水下來,溶解了它虎目上的飴糖後,它的神智頓時清醒不少,連凶戾的眼神都變得清澈了一些。
它似是意識到了什麽,趕緊就著水抹下糊滿整張臉的飴,飛快舔去鼻子上的糖汁。
鼻尖聳動,它納入四周彌散的氣息,直嗅了好一會兒,它才從甜膩的風絲中辨出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蛇腥味,像是在哪兒聞過,又不太確定?
漸漸地,它放低了吼聲,隻剩喉間隆隆的低響,仍充斥著威嚇的意味。
不過它大概是記起了什麽,那一雙往後折的虎耳慢慢放鬆,緩緩朝上豎起。恰在此刻,第三捧水衝刷下來,潑在它的爪上,它立刻低頭去舔。
蛇影從頭頂掠過,蕩起水珠一片。
出於一種非人的默契,慕少微壓根不管山君怒不怒,隻管出劍;山君也壓根不管她累不累,隻管脫困。
一時間,林間靜得隻剩下風聲、水聲和舔舐聲,雙方俱是埋頭苦幹,爭取在露珠被曬幹前完成大業。
劍出劍收,浪起浪湧。縱使蛇身能翻折出任一弧度,盤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動作,甚至複刻人手出劍的軌跡,可對一個劍修來說,這樣練劍還是太累了。
沒有靈氣禦使,卻要用出修真劍法的效果,她除了靠經驗出劍,就隻能靠受過靈氣滋養的蛇身死撐。
一輪又一輪,一劍又一劍,她汲取著林間稀薄的靈氣,盡全力壓榨蛇身的潛力,不料撐著撐著,她腦中的雜音盡數退去,四野淡成白茫茫一片,隻剩她與劍在天地間獨舞。
無風無葉無水亦無念。
不,是有風刀葉斧水刃和無形劍!
天道之下萬物無害,天地之間萬物為劍……水至柔卻能穿石,風無形卻能梟首,火易散卻能焚天,土敦厚卻藏汙納垢——這世間萬物千變萬化,哪一樣是真正無害無用的呢?
無害隻是相對的,萬類看似性平,實則與刀劍等同。入鞘的刀劍仍是利器,不發威的萬物就不是利器了麽?
是劍!皆可為劍!
就像這空中飛揚的水珠,它是水,也不是水。
水不為水,便作劍,讓每一滴都隨劍氣狂舞,成為劍的延伸!
她悟了,萬法歸一,水來等同於劍來,劍來便是與天道呼應,與萬物交互。
剝去花裏胡哨的招式,直達蛇與劍融合的本質,慕少微蛇尾一卷,劍氣長虹傾吐,一瞬卷起所有水珠在她頭頂盤成一塊。
“逐浪”不是劍追著浪,而是讓浪追劍,讓浪成劍。
而她本就是一把劍。
她忽然找回了人身練劍的感覺,也是在這一刻,原本“貧弱”的劍氣突兀暴漲,竟是托起了更大更沉重的水流,還震得風鳴露起,形成洶湧的浪潮。
差不多了,幾乎所有水珠都在這兒了……
按理說,一條剛入道的小蛇再如何天賦異稟,也不可能撐得起大乘劍意,能使出追雨逐浪劍的精髓,還遠超負荷地凝聚出水流,一次次衝刷陷阱。
可她做到了。
她能做到並非全出於實力,而是這座山、這片林、這塊土地,乃至這方天地的“道”都想拉一把落難的山君,是她看不清道不明的因果想挽回一個守山的生命。
她隻是應和了“道”的選擇而已。
以自身為媒介,讓“道”給助力。當然,她不是沒有收獲。
慕少微拚盡最後一絲靈氣揮落蛇尾,為“逐浪”的末式收勢,也將這一股浪潮推向了被困的山君。
末了,她眼冒金星,失去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村裏的一群狗暴打了一頓,整條蛇萎靡不振地軟倒在樹幹上,猶如一條隨風晃蕩的幹癟腰帶。
她真不行了,連藏身都沒勁,但願這會兒沒鷹來。
緩了一陣又覺得自己想多了,虎嘯一夜的地方哪隻鷹敢來?她安心掛著吧。
露水匯成浪潮衝山君刷去,一息卷過它全身,稀釋掉基本凝固的飴糖。
束縛驟輕,山君怒吼一聲拔地而起,拉開泛白的糖絲無數。而後,它像甩水般瘋狂甩起皮毛,將一堆拉絲炸成了糖花,環住整個虎身。
醜是醜,黏是黏,但飴糖變得十分稀薄,已然控製不住有所動作的山君。
就這樣,被困一夜的山君踩著水道邁出了陷阱,它雖然折騰了一夜未睡,但隻是稍緩片刻,心頭被愚弄和被陷害的怒火就噴薄而出,讓它充滿了複仇的力量。
它循著蛇腥味看向樹影搖曳處,沒瞧見蛇,便嗷嗚了幾聲像是道謝。之後,它怒意勃發地躍入山林,追著想殺它的人去了。
“吼!”
一聲虎嘯宛若大山傾塌,足見山君已怒到極致。
見虎影奔遠,慕少微深吸一口氣,強撐著酸痛不已的蛇身爬了過去,為的就是親眼見證那八個人的死局。
廢話,拚命大半宿好不容易救出一頭虎,總不至於連最後的熱鬧也看不成吧?
她殺不了,就不能看虎殺?難得有場好戲給枯燥的蛇生加點佐料,不看對得起自己麽?
爬爬爬!唉,快爬呀!
*
距離陷阱一裏地處,八個大漢分割烤完的狗肉,吃得滿嘴流油。
其中一人抹了把油麵,提著昨夜放完血的雞塞進鐵籠,喂給嗷嗷叫喚的幼虎吃。誰知幼虎性烈,一巴掌拍在鐵籠上,不僅把雞拍了出去,還嚇了來人一跳。
“小畜生!”那人被一隻幼虎落了麵子,無能狂怒,抬腳便踹了籠子。
幼虎怒極,幾次想抓斷那隻腳,可惜隔著鐵籠實在做不到。
見狀,幾人哈哈大笑,愜意地調侃起來:“仔細你的腳,這也是頭母老虎,跟它那吊睛白眼的娘是一個脾氣,你可別被它吃了!”
“可惜逃了一隻,不然就有兩隻活的虎崽子了。到時候這頭拿塊虎魄,那頭殺隻活虎,整上虎血帶回去,再獻上一隻……銀子不就花不完了。”
“都怪那個不識相的獵戶。”有人啐了一口,“居然被他放跑了一隻,讓他死得太便宜了。”
他們以“獵熊”為由把獵戶騙上山,又以重金許諾,讓他教會他們怎麽追蹤虎跡。
嘴上說著避開老虎,實際上就是為了捉虎,誰知他們小瞧了山人對山君的敬畏,一見他們要獵虎,張獵戶當場就不幹了,還說山君不可欺,這會壞了山神的規矩,屆時誰也別想活著出去。
然而一群悍匪哪在乎什麽山神,他們隻在乎能到手的銀子。既然張獵戶拒不配合,還放走了一隻幼虎,他們隻好勉為其難地殺了他,正好拿他作餌。
“那頭母老虎什麽時候死,我聽這會兒沒聲了?”
“早著呢,方術上寫著要七天才會氣絕身亡,別小看這種畜生,它死了可是能出虎魄的。”
“畜生出的東西給人用上,人還搶著用,有點意思。”有人笑道,“當今的官兒未必不是當今的畜生。”
眾人大笑,卻不知籠中幼虎已退去憤怒,安靜地窩了起來。
草木深處,虎皮斑斕。林間死寂得可怕,隻剩頂上的葉片沙沙響,鑽出一條半死不活的小蛇。
哈!給她趕上了!
或許殺胚的天性就是喜歡見血,慕少微是死活要趕過來看山君發威。
她豎起蛇尾,微微發顫,看著山君悄無聲息地繞到營地後方,而那八個蠢貨沒一人發現。
果然,隻要山君不想被發現,人就發現不了它。哪怕這批窮凶極惡之人走南闖北、殺人如麻,卻也不曾真正體會過直麵猛獸的恐懼。
山君鎖定了一個人,壓低身子,渾身肌肉都繃了起來,塊壘分明。
猛地,它虎嘯一聲從林中竄出,張開血盆大口咬向一個大漢的脖頸,獠牙一合,虎掌一扯,竟是將大漢的頭顱連同半邊肩膀一並從他身上撕下,而大漢尚不知自己身死,臉上有且掛著笑。
“噗!”
頸項的人血噴出一丈高,浴血的虎目橫掃,盯上了下一個人。
彼時,剩餘七人的笑容還沒淡去,本能的恐懼卻從眼中流露而出。事發突然,轉變不及,他們的神色定格在僵硬與扭曲上,手還來不及拔出佩刀,就見山君的虎掌已經扇到眼前。
六七百斤的猛虎,一巴掌足有千鈞之力,哪是人能擋的?
隻聽“砰”一聲巨響,一人的頭顱像西瓜般迸裂,紅白之物飛濺,眼珠甩出眼眶,他“咚”地栽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再無生息。
“啊!殺人了!”
聽到這句話,慕少微是真心實意地想笑了。
原來他們也是怕死的啊,也會求饒也會逃跑,還會喊著“山神”求放過。
人性相通,人情可共,可他們是怎麽對待旁人的呢?不殺到他們身上是不知道痛,是吧?
林深處傳來淒厲的慘叫,拔刀聲與虎嘯混在一處,血腥彌漫,布滿了整片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