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露台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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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以小麥的聰慧,此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陳風。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小麥絕不會說出“畢竟是你父母”這樣的搪塞話,因為在她心裏竟也藏著無人能聞的眼淚和酸楚。
“你知道我當初我為什麽要開這家客棧嗎?”
同樣句式的開場白,同樣的愣神錯愕,隻是角色互換,輪到了小麥來講述她的過往。
隨著七歲那年母親的意外離世,小麥過上了和父親老艾相依為命的生活。
要讓一個前半輩子連家務都很少做的粗獷漢子學會如何養育年幼的女兒本就不易。
除了要打理照顧幾十畝棉田,在農閑的時候還要去打零工來貼補家用,父女倆真正相處的機會其實少之又少。
生活的壓力如山一樣沉重,在那個物質條件還極度不發達的年代,老艾幾乎是用盡了力氣才把小麥拉扯長大。
對這個沒什麽文化的男人來說,吃飽穿暖就是一個女孩子所需要的全部。
至於讀書成才、獨立自主和情感陪伴這些虛無縹緲的詞匯,他不懂,也不信。
“每一個單親爸爸都不願意女兒遠行,他恨不得我一輩子都待在團結村,趕緊找個同村的人嫁了,多生幾個孩子,然後就這樣過完一生。”
相比於陳風激動的情緒,小麥的講述格外平靜。
仿佛一切都理所應當,是千年來這片土地上女性的宿命。
“你都不知道我爸給我找過多少相親的對象,從十八歲開始,每天晚飯的話題不是村子裏誰誰誰又生了個大胖兒子,就是女人無才就是德的鬼話。”
“我實在煩了,想要逃出那個家,借著那幾年棉花豐收,就大著膽子提出要在喀什市裏開個客棧。”
“沒想到我爸竟然同意了,現在想想,他應該是希望我在外麵碰得頭破血流,然後認命回村子,安分守己地去過他認為正確的那種生活吧。”
小麥並沒有再說下去,她舉起手裏已經空了的啤酒罐,然後朝著露台外的黑夜奮力一扔。
金屬罐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後與兩側的建築不斷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多少有些沒“公德心”的行為讓陳風一愣,但他很快就釋然了,並也跟著效仿。
又一個啤酒罐飛出,左右搖擺,跌跌撞撞,伴隨著兩人“肆意妄為”的笑聲。
人總是要做一些突破規則枷鎖的事情,如此才能讓內心的洪流找到出口。
“不顧形象”亂丟雜物的小麥如此,離家出走跑來新疆的陳風亦然。
淩晨的露台被寒意填滿,但不管是陳風還是小麥,卻都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興許是因為找到了同頻的知己,興許是積壓的情緒得到了釋放。
總之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將身子探出露台的圍欄,雙手攏在嘴前,衝著靜悄悄的喀什古城發出一聲聲呐喊。
“等我有錢了,一定要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去北京看升旗儀式,去上海看東方明珠,去香港看維多利亞灣,去……”
小麥一口氣喊出了無數個願望,那些個分布在天南海北的城市美景是她追求自由的具象。
陳風原本也想依葫蘆畫瓢,但話到了嘴邊卻突然啞火。
他突然意識到,小麥向往的“外麵世界”不正是自己想要逃離的“牢籠”,而困住女孩的田野鄉村也恰恰是自己渴望的“世外桃源”。
“最後一個願望,我要阿達的棉花田年年豐收,最好讓他數錢數到沒空來管我!”
農民的女兒哪怕對父親有再多的怨言,也還是割不斷血脈裏和大地的羈絆。
陳風終於明白了小麥討厭的從來不是老艾和一成不變的棉田,而是想要將她作為女性的軀體和靈魂都禁錮起來的舊時代偏見。
“這願望好啊,到時候我來幫忙,就像改造客棧一樣,我們也在你爸的棉田搞搞創新,上點現代化的種植手段,肯定能把產量和品質再提一提。”
“對了,我還認識一個從上海來喀什搞援建的幹部,到時候也問問有沒有對口的扶持政策,爭取把團結村的棉花種植產業整個發展起來。”
“誰說種地就隻能永遠待在一畝三分田,棉花的下遊產品多了去了,到時候說不定北京、上海、香港甚至日本、美國的企業都要用到我們的棉花。”
陳風畢竟在大型紡織企業工作多年,雖然對棉花種植和前期粗加工一無所知,但棉布、棉線這些產品能拿來做什麽還是知道的。
所以他很輕易地就向小麥描述了一張前景廣闊的未來藍圖,雖然其中細節還都隻是空中樓閣,但也足以讓憧憬未來的女孩滿眼欣喜。
“話說你爸成天在給你找相親對象,裏麵有沒有阿布哥啊,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聽他們都在起哄,連阿娜爾那丫頭也瞎湊熱鬧。”
借著酒勁,陳風也“鬥膽”了一回,看似玩笑般的問話,卻讓他的心止不住的顫抖。
既期待,又害怕。
“哈哈,我爸還真想過,但我和阿布哥太熟了,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的糗事都見過,怎麽可能往那方麵發展呢?他們大人就喜歡亂點鴛鴦譜。”
小麥壓根沒聽出陳風的弦外之音,她雙手往低矮的牆沿上用力一撐,竟是整個人站了上去。
喀什古城並沒有太高的建築,所以哪怕隻是兩樓的露台,也依然能享受擁抱天空的感覺。
小麥就好像在走獨木橋,雙手平舉張開,晚風將三千青絲托起,與燦爛的星空構成絕美的畫麵。
陳風沒再繼續追問,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心裏話,剩下的疑惑和悸動就交給生活的細水長流吧。
“咦?你看,那好像是小黑和小白吧?它們嘴裏叼著什麽?天呐,是我們剛扔出的那兩個啤酒罐子。”
眼角的餘光注意到了樓下的動靜,陳風臉上的表情從不解到懷疑再到震驚。
隻見一黑一白兩條小狗就好像受過訓練一般搖著尾巴,邁著小碎步將易拉罐放到了客棧門外的垃圾盒裏。
做完這一切,它們才回到屋簷下的簡易小窩,互相依偎著繼續香甜的夢鄉。
“少見多怪,早就跟你說過的,‘像風一樣’不養閑人。”
小麥翻身而下,一手叉腰,一手拍了拍還在目瞪口呆的陳風。
一場露台夜話就以如此幽默的方式落幕。
很多年以後當陳風想起這晚與小麥的對談,依然會感歎命運的神奇。
所有的巧合隻需放在更長維度的時光河流當中去審視,就能發現原來一切早有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