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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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銜接!”教導嬤嬤手持細竹板,立在琴側,板端不時輕敲琴案邊緣,發出清脆的警示聲。
    最後一段高潮部分,連續數個急促的八拍撥弦,指下琴弦震顫不休,確實頗為吃力。薛寒枝微微蹙起眉心,指尖在絲弦上飛速流轉,不敢有絲毫懈怠,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誒,對,節奏要穩,氣息不能亂!”嬤嬤緊盯著她翻飛的手指,口中不住提點。
    夏茗則在一旁的竹案上百無聊賴地抄錄《女戒》,每每筆鋒停頓,便會迎來薛長義精準掃來的目光。而他本人,正閑適地倚在院中石凳上,一手支頤,儼然一副嚴苛督學的模樣。
    “仔細著寫,夏伯伯可是交代了,今日必要抄完這一整本。”目光在兩位少女間來回巡視,語氣裏帶著幾分得意。
    事情需追溯到幾日前。那日薛寒枝自夏侯府歸來,剛到家門,便看見兄長薛長義回來。
    “病才剛好,又去哪裏了?”薛長義一見妹妹,立刻翻身下馬,語氣雖是責備,眼底卻滿是關切。
    “哥哥……”薛寒枝小臉皺成一團,滿是愁緒。
    “怎麽了?誰給你氣受了?告訴阿哥!”薛長義見狀,護妹之心頓起。
    “沒有誰,”薛寒枝忙搖頭,解釋道,“是夏茗姐姐需為三皇子壽誕準備一曲琴藝作賀,可她於此道實在……不甚精通,苦練多日,指尖都磨出了水泡,進展依舊甚微。她便央我試試。”
    “你應下了?”薛長義眉頭一擰。
    薛寒枝怯怯點頭。想起夏目前幾日提及的打賭之事,薛長義頓時了然,一股無名火起:“定是夏目那小子!他自己捉弄妹妹便罷了,如今竟算計到我妹妹頭上!”
    “哥哥莫氣,也怨不得夏目哥哥,”薛寒枝連忙岔開話頭,“主要是我自己也心癢想試試琴,正好夏茗姐姐也需要幫手嘛。隻是……畢竟是呈給皇子的賀禮,我總擔心會搞砸了。”
    薛長義本欲立刻尋夏目理論,卻被妹妹軟語攔住。“先不說這個了,”薛寒枝話鋒一轉,狀似無意地問道,“哥哥,你可去陸將軍府上道過謝了?”
    “別提了,”薛長義擺手,“那小子如今忙得腳不沾地,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無妨,兩家世交,晚上兩日也無甚要緊。”
    聽聞兄長並未見著陸已,薛寒枝眸中幾不可察地掠過一絲失落,便不再提及。話題又繞回練琴之事,在她軟磨硬泡之下,薛長義終究拗不過,答應了讓她去夏府習琴,前提是……他必須親自陪同監督。
    如此苦練七日,薛寒枝竟真將一曲《鳳囚凰》練得純熟於心,指法雖仍顯生澀,韻律意境卻已初具風骨。
    三皇子蕭寧呈的壽宴如期而至。這一日,梅翎城內稍有頭臉的官宦子弟、世家千金皆在受邀之列。
    想到宴席間必不可少的交際應酬,薛寒枝便心生怯意。自踏入宴客廳堂,她便亦步亦趨地緊隨著夏茗,恨不能將自己隱沒在人群之後,做個無聲無息的影子。
    然而,這終究是奢望。
    今日她身著一襲藕荷色雲錦長裙,裙擺處精心用銀線勾勒出的花紋,在行動間流光隱現。腰間束著淡紫色流蘇絛帶,更顯纖腰一握。青絲半綰,鬢邊隻簪一枚珍珠琉璃步搖,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搖曳,與幾縷散落的發絲共舞。最讓人錯不開眼的便是額間那點嫣紅的梅花印記,在光影流轉間若隱若現,平添幾分殊色。
    姿態清新,恍若雨後的空氣沁人心扉。即便再如何想要藏匿,那份獨特的氣韻,輕易便攫住了某些人的目光。
    陸已立於喧嘩人群之中,目光不過隨意巡睃一圈,便精準地落在那朵怯生生的“寒梅”。
    “長公主駕到——”福公公尖細的嗓音穿透滿堂喧鬧,清晰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蕭婉寧盛裝而來,發髻高聳,其上簪了一對金鑲玉步搖,每行一步,珠翠輕撞,琤琮作響。她行走得極為小心,生怕幅度稍大,便折了這身精心打扮的雍容氣度。
    聽聞陸已今日會來,她可是在妝奩前耗費了數個時辰。上元節那夜福滿樓失火,她亦在場,親眼見陸已於混亂中從容調度,出入火場的身影沉穩如山。那份臨危不亂的氣度與棱角分明俊俏的臉龐,自此便烙印在她心上。
    今日她身著薔薇粉立領曳地長裙,唇點朱丹,妝容穠麗,通身華貴之氣。
    公主駕臨,自然不缺逢迎之人。一眾世家千金立刻如彩蝶般圍攏過去,頃刻間,湖畔便隻剩下薛寒枝與夏茗二人,身影顯得有幾分孤單。然而陸已的目光隻在她身上一掠而過,便再次投向遠處水岸。
    許是身處陌生環境的緣故,薛寒枝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隨形。她不安地四下顧盼,想要探尋來源,視線掠過湖麵對岸的涼亭時,驀然與一道沉靜的目光撞個正著。
    那目光……竟似能與她交流。她心下一動,正要凝神看清亭中之人,那道身影卻倏然自她視野中消失不見。
    “陸將軍,三殿下有請。”一名內侍躬身引路,將陸已請至主殿。
    “臣,參見三殿下。”
    “陸將軍快快請起!”蕭寧呈笑容和煦,“你我年歲相當,不必如此拘禮。”
    “方才聽夏兄說陸將軍也來了,本殿甚是欣喜。”
    “能受邀參加殿下壽宴,是臣的榮幸。”
    “陸將軍過謙了,”蕭寧呈擺手,示意他落座,“梅翎誰人不知將軍戍守北境、戰功赫赫?本殿一介養尊處優的皇子,豈敢與將軍相比。”他語氣誠懇,目光卻帶著深意。
    一旁的夏目不住地向陸已使眼色,示意他提及正事。陸已卻隻微微頷首,以眼神回他“稍安勿躁”。
    “原本不欲鋪張,”蕭寧呈自顧自說道,指尖輕叩桌麵,“奈何皇姐言道,此番壽宴恰逢開年,也算是為前陣子上元節走水之事衝一衝喜氣,本殿這才硬著頭皮操辦。”他話語似是無心,實則暗藏機鋒。
    見陸已垂眸靜聽,並無接話之意,夏目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蕭寧呈眸光微轉,終是主動提及:“聽聞陸將軍日前上了擴建城防局的折子?”
    陸已這才抬眼,聲音平穩:“殿下消息靈通。正是,上元節火患,暴露出城防諸多疏漏,臣既暫代此職,自當未雨綢繆,以期更好地護衛梅翎百姓周全。”
    “將軍有心了。”蕭寧呈頷首,眼底掠過一絲滿意。
    恰在此時,福公公入內稟報:“殿下,吉時已到,宴席可以開始了。”
    “好,本殿知曉了。”蕭寧呈起身,親切地招呼陸已與夏目,“二位,隨本殿一同入席吧。”
    後花園中,宴席已然布置妥當,四處張燈結彩,極盡皇家氣派。
    “三殿下這壽宴,排場可真不小。”夏茗打量著周遭錦簇花團,低聲感歎。
    薛寒枝卻無心觀賞,隻安靜聽著,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掌心已是一片濕濡。她總能隱隱感覺到一道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去,便見公主蕭婉寧正緩緩朝她們的方向靠近,那股不善的意味讓她周身不適。
    正在此時,廊庭盡頭出現了陸已幾人的身影。蕭婉寧眸光驟然亮起,步履輕快地迎上前去。
    “皇姐今日倒是早。”蕭寧呈笑著打趣。
    “三弟壽辰,做姐姐的豈能遲到?”蕭婉寧嘴上應著,目光卻膠著在陸已身上,“這位想必就是陸將軍吧?久仰大名。”她語聲柔婉,眼波流轉間似含春水,看得一旁的夏目渾身不自在。
    “臣,陸已,參見公主殿下。”陸已行禮如儀,語氣疏淡,“殿下與三殿下想必還有體己話要說,臣先告退。”言罷,竟不再多看蕭婉寧一眼,徑直向席間走去。
    蕭婉寧望著那冷漠離去的背影,臉上嬌媚的笑容瞬間僵硬,眼底閃過一絲難堪與慍怒。
    宴席正式開始,蕭寧呈與蕭婉寧端坐主位,其餘女眷則依禮居於珠簾屏風之後。
    越是臨近獻藝,薛寒枝心中越是緊張
    福公公尖細的嗓音開始唱喏各家獻上的賀禮。當念至“夏侯府、薛國公府,聯合獻曲一首,舞一支”時,席間隱約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顯然覺得這禮物過於“輕簡”。
    幸而夏茗最後提議由她在一旁舞劍相伴,才不單調。等要登台之時,薛寒枝怯意叢生,隻覺自己如同被剝去了所有遮蔽,赤裸裸地站在眾人審視的目光下,等待評判。
    她取出歲禾早已備好的薄紗,輕輕覆在臉上。這一方輕紗,仿佛成了她最後的屏障,能讓她暫且忘卻周遭,沉浸於弦音之中。
    素手輕抬,撫上琴弦。撥、挑、揉、撚,一曲《鳳囚凰》悠揚而起,如清泉流淌,似幽穀回音。
    夏茗持劍立於場中,琴音響起的刹那,利劍出鞘,身隨劍走,颯遝如流星,英氣絲毫不遜男兒。
    琴聲婉轉,劍舞颯爽,一柔一剛,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將原本不被看好的賀禮,演繹得別開生麵,引人入勝。
    至曲末高潮,薛寒枝指尖在琴弦上急速流轉,輪指如飛,音律如疾風驟雨,連周遭的空氣都仿佛被這急促的弦音帶動,加速流動起來。
    隨著最後一個音符被她用力掃弦終結,臉上那方薄紗,竟被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縷微風悄然拂落。
    麵紗輕飄飄地,不偏不倚,正落在三皇子蕭寧呈的席前。
    薛寒枝心頭猛地一悸,整個人霎時僵住,血液都似凝固。她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前方,亦不敢環顧左右,隻覺無數目光如針刺般落在身上。
    偏生此時薛長義被父親遣去辦事,不在近前。夏目見狀正欲上前拾起解圍,卻見蕭寧呈已搶先一步,俯身將那方素紗拾起。
    他捏著輕紗,緩步走向琴案後的薛寒枝。看著他愈漸走近的身影,薛寒枝下意識地便要屈膝跪地。
    “此曲甚妙,別具一格,聞之動容。”蕭寧呈將麵紗遞到她麵前,聲音溫和,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他又看向一旁緊握著劍神色戒備的夏茗:“夏家妹妹的劍舞,亦是英姿不減當年。”
    薛寒枝怔怔地未敢去接,夏茗見狀,忙代她接過,同時不著痕跡地搶先一步扶起欲行禮的薛寒枝,口中應道:“能得殿下讚譽,是我等之幸。”
    蕭寧呈伸出的手略顯尷尬地停在半空,隨即自然收回,笑問道:“你便是薛舅父家的妹妹吧?若本殿沒記錯,芳名是……寒枝?”
    “是。”薛寒枝低聲應答,依舊不敢抬頭。
    “本殿記下了,”蕭寧呈笑意更深,“薛妹妹果然……名不虛傳。”
    聽他語帶讚賞,並無怪罪之意,薛寒枝這才稍稍抬起眼簾,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笑容和煦,目光澄澈,初見之下倒也算溫和。她心下稍安,唇邊不自覺地回以一個清淺的笑意。那笑容雖淡,卻如春日暖陽下驟然綻放的嬌蕊,明麗不可方物,竟讓蕭寧呈有瞬間的失神,連福公公唱喏下一份賀禮都未曾入耳。
    一直冷眼旁觀的蕭婉寧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自上次盛府定親宴初見,她便對這位薛家女生不出半分好感,此刻見三弟竟似也被其吸引,心中厭憎之意更甚。
    薛寒枝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毫不掩飾的敵意。
    “如今真是什麽人都能撫琴獻藝了。”蕭婉寧語帶譏誚,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讓周遭瞬間安靜下來。她存心要讓薛寒枝當眾難堪。
    薛寒枝指尖微微蜷縮,深吸一口氣,抬眼望向珠簾後的公主,思量片刻之後聲音清晰卻依舊保持著恭敬:“回公主殿下,民女確隻習琴七日,技藝粗淺,難登大雅之堂,讓殿下見笑了。今日獻藝,民女不過是陪襯綠葉,夏茗姐姐的劍舞才是重心所在。”她語氣坦然,不卑不亢,既承認了自己學藝不精,又點明了夏茗才是主角,反倒讓人無從苛責。
    蕭婉寧沒料到她竟敢當眾回話,一時氣結,美目圓睜,正欲再斥,卻聽一個慵懶的聲音自身側響起。
    “七日便能將《鳳囚凰》彈奏得頗具神韻,已是天賦異稟。”陸已輕呷一口杯中酒,目光並未看向任何人,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評論今日的天氣。
    蕭婉寧見他如此漫不經心地為薛寒枝說話,心頭怒火更熾,偏偏礙於場合與身份,隻得將後續話語生生咽了回去,一張俏臉憋得微微泛紅。
    薛寒枝循聲望去,對上了那雙深褐的眼眸。竟然是他……她一時怔住,就那樣忘了禮儀,忘了周遭,直直地望著光影交錯處的那個身影,甚至忘了回應他的解圍。
    直到宴席終了,薛寒枝的目光仍似有若無地追隨著那道挺拔的身影。她卻不知,陸已早已將她所有的偷覷、所有的慌亂、所有的強自鎮定,都盡收眼底。
    “陸將軍,請留步!”眼見陸已即將離去,薛寒枝不知哪來的勇氣,提起裙擺小跑著追了上去。
    陸已駐足,側身回望:“薛小姐,有事?”
    薛寒枝微微喘息,平複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仰頭望入他沉靜的眼眸,誠摯道:“多謝。”
    陸已眉梢微挑,似有不解:“薛小姐指的,是哪一件事?”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帶著些許玩味。
    薛寒枝被他問得一怔,愣在原地。陸已見狀,眼底笑意加深,卻不再追問。
    “無妨,”他語氣恢複一貫的疏淡,“舉手之勞,薛小姐不必掛懷。”言畢,微微頷首,轉身便走。
    薛寒枝獨自站在原地,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心口處沒來由地一陣發緊,竟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微風拂過,撩起裙袂,那柔軟的布料小心翼翼地,似是想觸碰,又似想挽留那抹即將消失在轉角的身影,最終,卻隻徒勞地輕撫過一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