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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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帳後方,是一片人造湖泊靜臥於山坳之中。水色沉碧,倒映著天光雲影,堤岸周遭生著些不知名的野花,絳紫與淡黃錯落相接。風過處,茸茸的蒲公英種子便離了根莖,如零落的雪絮,在空寂的角落打著旋兒,飄向不知名的去處。
    陸已憶起方才夏茗提到想要采花作畫的念頭,想來她是獨自往這邊來了。想到這裏腳下不由加快了幾分。
    雖是春深時分,後山背陰處卻依舊浸著股子砭骨的清寂,連鳥鳴也稀疏得很。
    他一眼便瞧見了那個纖秀的身影。薛寒枝正執著一根枯枝,漫不經心地撥開身前及膝的雜草,步履小心,一步步挨近那幽深的湖岸。
    “去哪?”他揚聲喚道。
    薛寒枝猛地回身,眸中掠過一絲驚惶。
    他朝她走去,步履沉穩,一步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究竟要做什麽?”他垂眸看她。
    她像是做了錯事被拿住,聲音低低的,帶著幾分怯意:“方才……方才看見一位女子,衣著不似尋常,步履踉蹌地往這邊來。我怕她是哪家的官眷,在此地出了什麽意外,心下不安,才跟過來瞧瞧。”話越說,緊張得愈發輕細。
    陸已簡直想敲開她那小腦袋瞧瞧裏頭究竟裝了些什麽。他無奈搖頭,伸手過去,卻隻虛虛牽住了她一片衣袖。“你倒是……慣愛多管閑事。豈不聞好奇之心,有時反會招致禍端?”
    “我隻是……”她還想辯解。
    “跟我回去。”他不由分說,奪過她手中枯枝擲於一旁。
    薛寒枝仍不放心,一步三回頭,目光在蘆葦叢間逡巡,搜尋著那抹消失的蹤影。奇怪,明明親眼見她往這邊來的,怎會尋不見蹤跡?她蹙著眉,小聲嘟囔。
    “可曾聽過此地的傳說?”陸已目光掠過微瀾的湖麵,語氣漫不經心。
    “我……不曾來過,自然未曾聽聞。”她聲音細弱。他豈會不知?梅翎城中誰人不曉,薛家那位沉睡了五載的二小姐,是個難得的“奇跡”。
    “可知為何偏在此等荒僻之地,開鑿這片湖泊?”
    “不知,”她老實搖頭,“莫非是為了垂釣?”
    “你看這水裏,可有魚影?”
    薛寒枝再次搖頭。她未近水邊,如何得知。
    “聽府中老園丁講,此湖專為山中過往的神祇而辟。山間清苦,水源匱乏,特設此湖,供其沐浴休憩。”他語調平緩,卻刻意壓低了幾分,“此地匯聚靈氣,自然也易引來些不幹淨的東西,譬如……”他話音倏然頓住。
    薛寒枝屏住呼吸,睫羽微顫,等著他的下文。
    “它們最喜幻化形態,誘騙如你這般年歲正好、容貌清麗的姑娘至此,然後……取而代之。”他忽地俯身湊近,溫熱氣息拂過她耳畔。
    薛寒枝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袖。
    “哈哈哈——”見她眉毛擰在一處,滿臉驚懼,陸已不禁朗聲大笑,“騙你的。”
    薛寒枝這才知被戲弄,一股惱意湧上心頭,用力甩開他的牽扯,加快腳步想要離他遠些。然而她快,他更快,手臂微一用力,便將她穩穩牽製在身側。
    陸已斂了笑意,神色凝重:“我方才所言雖是玩笑,但其中道理,你需明白。那些引你好奇的人與事,皆莫要輕易靠近,無論對方是誰,最後恐會害了自身。”他的語氣不似說教,倒更像是的告誡。
    好奇的人……也包括他麽?薛寒枝心下一澀。她最為好奇,忍不住想要靠近探究的,除了眼前這人,再無其他。
    “最後一次。”他沉聲道,不容置疑地再次牽起她的衣袖,帶著她離開這片沼澤之地。
    不巧,兩人並肩同行的身影,恰被不遠處的蕭婉寧盡收眼底。
    她驀地駐足,眼中淬出冰冷的恨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薛寒枝,又是你。”她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這個名字,目光死死絞在陸已背影上,“陸已,本公主想要的東西,還從未失手過。”她攥緊拳頭,望著那兩道漸行漸遠的身影,眸底翻湧著怒焰。
    陸已的話說得含糊,薛寒枝聽得亦是懵懂。何為“最後一次”?
    直至春宴終了,這四字的分量,她才逐漸品出幾分。
    回府的馬車內,燭光昏黃,映著夏茗喜不自勝的臉龐。“什麽簪子,讓姐姐這般寶貝?”薛寒枝見她一直對著那支金釵傻笑,不由問道。
    “沒什麽。”夏茗忙將簪子用絹帕仔細包好,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方才……三皇子同你說了什麽?”薛寒枝猶豫片刻,還是問出口。
    賽事方歇,蕭寧呈便尋至帳前,終究是比陸已晚了一步。眼見二人自草叢深處並肩歸來,姿態雖不親密,卻自成一方天地,雄性天生的掠奪感瞬間被激起。他當即端起皇子與生俱來的尊貴儀態,走向薛寒枝:“薛妹妹,本殿原想奪得頭彩贈予妹妹,奈何技不如人,敗於陸將軍之手。”說著,冷冽眼風掃向一旁靜立的陸已,隱含挑釁。
    “二位慢聊。”陸已神色淡漠,無意多留。
    他轉身動作間卻略有遲滯,目光掠過仍被薛寒枝無意識攥著的衣袖。他指節微動,將那點布料自她指尖緩緩抽離。薛寒枝一直望著他,眸中帶著一絲不被察覺的祈求,盼他能帶她一同離開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然而,陸已沒有。
    他走得幹脆,未曾回頭,留她一人獨對驟臨的紛擾。
    耳邊旋即響起蕭寧呈那帶著壓迫感的聲音:“這枚翡翠玉鐲,乃本殿特意向母後求來,贈與妹妹,權當作兄長的一份見麵禮。”
    薛寒枝慌忙推拒:“殿下,此物太過貴重,於禮不合,寒枝萬萬不敢收。”她嚇得連退兩步,恨不能立刻融入身後湖泊,消失無蹤。
    “哥哥!我在這裏!”恰見薛長義正四下尋她,她如蒙大赦,揚聲高喚,又急急對蕭寧呈道,“三殿下,寒枝初次參與這等盛會,一時迷了路徑,兄長尋得心急,恕我不能久陪了!”語罷,幾乎是逃也似地奔向薛長義。
    “茗姐姐,我好像錯了。”馬車轆轆前行,聲音裏帶著濃重的落寞。
    “我不該來的。”她又想起陸已那副置身事外的淡漠模樣,心頭那點微弱的歡喜,終是泡影,隻剩空茫,“這會是最後一次。”
    夏茗挪身坐到她旁側,輕輕攬過她的肩頭,柔聲寬慰:“傻丫頭,隻要你心中不願,任他是天皇貴胄,也逼迫不得你。”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沙沙聲響,夜風隨著車速加快,呼嘯著灌入車廂,吹得簾幕微微揚起。薛寒枝順著那縫隙向外望去,墨藍天幕上,一輪冰盤似的滿月高懸。
    “今夜的月亮,真圓啊。”她不禁喃喃。她素愛凝望月輪,仿佛那寂寥高懸的明鏡,能照見她心底所有難以言說的的心事。
    與此同時,隊伍最末,亦有一人,勒馬駐足,仰首望月。
    陸已端坐馬背之上,任由坐騎踏著不疾不徐的步子。他素來貪戀黑夜,尤其麵對這般圓滿得近乎殘忍的月輪時,那雙深褐的瞳仁裏,才會褪去平日所有的掩飾,映出底下深不見底的寒潭。此刻,那潭水中凝著鋒銳的冰棱,殺意暗藏,細看之下,卻又隻是一片萬物俱寂的荒蕪。
    “今日出這風頭,可不像你平素所為。”夏目的聲音自身側響起,打破了夜的沉寂。
    陸已喉間低低應了一聲:“嗯。”
    “不會了。”他望著那輪明月,聲音輕得如同歎息,“最後一次。”
    月光落在他眼中,折射出冷冽的微光,那裏麵,是勘破一切後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