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孤女入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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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十七年,秋,夜雨滂沱。
    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洛陽城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狂風卷著濕冷的寒意,嘶吼著穿過空無一人的長街,將兩旁店鋪簷下那幾盞昏黃的燈籠,吹得搖搖欲墜。
    就在城門即將合攏的最後一刻,一道纖細的身影,撐著一把破得快要散架的油紙傘,踏著積水,一步步邁入了這座大梁王朝最繁華,卻也最吃人的帝都。
    傘沿微抬,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寫滿疲憊的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最勾人的是那雙眼睛——瞳仁極黑,極深,像兩汪浸在寒潭裏的墨玉,本該是靈動瀲灩的年紀,眼底卻沉澱著與她十六七歲外表截然不符的沉靜與風霜。雨水打濕了她額前幾縷烏發,黏在光潔的額角,更襯得那小臉蒼白,我見猶憐。
    她叫沈未晞。
    至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隻能是沈未晞。
    身上那件半舊的月白襦裙早已濕透,緊緊裹附著窈窕的身段,勾勒出雖單薄卻難掩風華的輪廓。肩頭隻一個簡單的青布包袱,便是她全部的行囊。
    她腳步未停,徑直拐入一條陰暗逼仄的胡同,在一家名為“悅來”的、看起來隨時要倒閉的破舊客棧前駐足。牌匾在風雨中吱呀作響,仿佛在呻吟。
    “吱嘎——”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混雜著黴味、劣質酒氣和汗臭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熏得人幾欲作嘔。大堂裏光線昏暗,隻有櫃台上的一盞油燈如鬼火般跳躍著。幾個粗野的漢子縮在角落,目光在她進門時便黏了上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與貪婪。
    櫃台後,滿臉油光的掌櫃抬起眼皮,三角眼裏閃過一絲精光:“住店?”
    “一間下房,熱水,一碗素麵。”沈未晞開口,聲音清冷,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沙啞,卻異常平穩。她遞過一小塊碎銀,動作不見絲毫窘迫。
    掌櫃掂了掂銀子,臉上瞬間堆起諂笑:“好嘞!甲字三號房,姑娘樓上請!”他踢了旁邊打盹的小二一腳,“沒眼力見的東西,帶路!”
    房間比想象的更破。一床、一桌、一椅,四處漏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常年不散的潮氣。小二放下熱水和一碗飄著幾根菜葉的清湯麵,眼神在她身上打了個轉,才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門關上的瞬間,沈未晞——或者說,那個本該叫做蘇錦書的女孩,一直挺得筆直的脊背,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但她立刻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用尖銳的痛楚逼自己重新站直。
    脆弱,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她走到窗邊,默不作聲地用冷水糊好破掉的窗紙,阻隔了大部分寒風。然後,她走到那盆微溫的水前,仔仔細細地淨手,淨臉。動作舒緩,穩定,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儀式感,仿佛要洗去這一路的風塵,也洗去內心那片刻翻湧的軟弱。
    做完這一切,她才在桌邊坐下。目光掃過那碗寡淡的麵,她沒有動。
    昏黃的燈光下,她沉默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像,隻有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著心底的不平靜。良久,她終於伸手,探入貼身衣襟的最裏層,極其珍重地,取出一件用柔軟絲綢包裹的物事。
    絲綢一層層的揭開,最終,露出了裏麵的東西。
    那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什麽罕見的奇珍。
    那是半塊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通透,卻生生斷了一半,斷口陳舊。殘玉上,精細的雲水紋環繞著一個殘缺的“蘇”字。
    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玉身,蘇錦書的身體猛地一顫!
    轟——!
    記憶的閘門被狂暴衝開,血腥與烈焰的氣息瞬間將她吞沒!
    那一夜,沒有雨,隻有映紅整個天際的熊熊大火!把蘇府燒成了人間煉獄!
    “殺!一個不留!”
    “逆臣蘇雲洲,伏誅!”
    兵刃砍入骨肉的悶響,親人仆從臨死前的淒厲慘嚎,混雜著叛軍猙獰的狂笑,如同惡鬼的鎖鏈,死死纏繞了她十五年!
    她記得,最忠誠的奶娘將她死死按在懷裏,那懷抱溫暖卻抖得像風中殘葉。她透過縫隙,看到父親——那位曾被譽為“大梁脊梁”的赤焰軍主帥蘇雲洲,身中數箭,銀甲盡染血色,卻仍如不屈的山嶽,擋在內院門前,朝著某個方向發出字字泣血的悲吼:
    “護她離開!求你……信守諾言!!”
    緊接著,是利刃穿透身體的“噗嗤”聲,那麽近,那麽清晰!
    奶娘用盡最後力氣,將她狠狠塞進通往府外的密道,把這半塊帶著體溫的玉佩塞進她手心,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
    “小姐……活下去……查清真相……報仇……”
    密道石板合攏的沉重聲響,是她在那個夜晚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她從屍山血海中爬出,隱姓埋名,東躲西藏,像陰溝裏的老鼠般活著。她學醫辨毒,習書畫以飾身份,甚至……被迫握過殺人的匕首!
    所有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她都咬牙咽下。
    隻為了——活下去!回來!
    淚水瘋狂地湧上眼眶,她卻猛地揚起頭,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將那股酸澀逼了回去。哭?她早就沒有資格哭了!蘇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冤魂在天上看著她,她流的每一滴血,都必須是燃燒的複仇之火!
    她將殘玉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棱角幾乎要嵌進骨肉裏。那痛,讓她清醒,讓她記住自己是誰!
    “父親,母親……所有蘇家的人……”她對著虛空,從齒縫間擠出誓言,聲音低啞,卻帶著斬碎一切的決絕,“我,蘇錦書,回來了。”
    “那些欠了我們血債的人……我會一個一個,親手送他們下地獄!”
    翌日清晨,雨歇風住。
    蘇錦書早已收拾妥當,殘玉貼身藏好,不留絲毫破綻。她結算了房錢,在那掌櫃和小二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挺直脊背,走出了悅來客棧。
    經過一夜秋雨的洗滌,洛陽城煥然一新,天空碧藍如洗,長街熱鬧非凡,小販叫賣,車馬粼粼,一派盛世繁華。
    但這繁華落在蘇錦書眼中,隻映照出冰冷的算計與無處不在的危險。
    她穿過數條街市,腳步最終在一座氣象萬千、守衛森嚴的府邸前停下。
    朱漆大門宛若巨獸之口,門前兩尊石獅子猙獰威武,銅釘在晨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門楣之上,高懸的金絲楠木匾額,禦筆親題的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攝政王府。
    這裏,是帝都權力的巔峰,是龍潭虎穴,也是她複仇之路唯一的入口!
    王府側門外,已圍了不少衣衫各異的女子,對著牆上一張嶄新告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告示上墨跡清晰:攝政王府重金招募婢女,要求嚴苛,非身家清白、品貌端正者不可。
    人群竊竊私語,向往與恐懼交織。誰不知道,那位年輕的攝政王蕭絕,權傾朝野,嗜血暴戾,是能令小兒止啼的活閻王?
    蘇錦書靜立人群之外,目光平靜地掃過告示,最終,落在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無上權勢與生死危機的朱漆側門上。
    她的眼神,古井無波。
    然而,就在這一刹那——
    嘶!
    貼身藏著的那半塊玉佩,竟毫無征兆地滾燙起來,那灼熱的溫度,燙得她心口猛地一縮!
    這玉……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