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染星想，這具身體的脊椎，肯定生長得標準至極，下具實用，上可品鑒。
    她想奪回脊椎主動權。
    他卻欣賞得慢條斯理。
    拇指緩緩劃過她的頸椎骨節，那是獵手玩弄獵物時特有的從容，白塵燼似乎很享受這種掌控感。
    不下殺手。
    純折磨。
    沈染星雙腮開始泛起一層紅暈，鼻尖冒出細細的汗珠，她快憋不住了。
    她已經屏息很長時間了。
    兩人相距太近。
    她總不能一口濁氣，噴到他臉上。
    她倒是想，隻是一噴，怕把小命一起噴沒了……
    憋到極限時，她猛然想起原書中女主與白塵燼的初遇。
    “你還記得無憂山嗎？”僅憑這一句，原書女主就將他拉入主角陣營，更贏得他強大的戰力……以及原書男主各種各樣的醋意。
    爾後，蕭霽雪再略施親和、正值、善良、上進等種種手段，輕易就捕獲了白塵燼的心。
    實在沒了法子，沈染星隻得照葫蘆畫瓢，輕聲試探：
    “你知道無憂山嗎？”
    話音落下，頸後的手驀地一頓。
    謔，有用！
    沈染星心中升起希望，因憋氣過久，眼眸微微濕潤，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地望著他，等著他的下一步反應。
    白塵燼倏然抬眼，瞳色是罕見的灰藍，陰冷而幽邃。
    兩人視線相撞，沈染星眼珠一轉，下意識躲開。
    可即便避開了，那視線依舊直直望進她眼底，如霜刃破空，帶著幾分審視，幾分莫測的深意，仿佛早已看透她的心虛。
    她確實是有些……心虛。
    正焦灼時，頸後力道一輕，白塵燼收回了手。
    沈染星如蒙大赦，一雙圓而大的杏眼輕快眨動幾下，迅速起身退開。
    才鬆了口氣，門吱呀一聲，開了。
    “你還活著吧。”洪大林粗獷的聲音也一並傳了進來：“明日會運來一隻大妖。”
    沈染星猛地看向門口。
    一隻黑靴已踏了進來。
    不行不行，不可以讓他看到白塵燼素帛下的肌膚。
    雖然目前看來，他的肌膚除了蒼白一些，並無特別，可是她今日所受到的驚嚇，皆因此事而起。
    鬼知道她扯鬆他的素帛後，被別人看到，會不會再生事端。
    驚訝的一瞬間，洪大林大半個身子已擠進門內。
    說時遲那時快，沈染星一把脫下淡青軟紗褙子，一抖一展，精準蓋住了白塵燼的臉。
    她還順手理了理衣角，這才轉身跪坐，直麵門口。
    白塵燼正凝神思索她為何知曉“無憂山”，一時不察，竟真由著她蓋住了。
    他身中劇毒，身體雖漸恢複知覺，手腳也慢慢可以動了，卻還沒有能力將鬆開的素帛複原。
    陌生淡香侵襲而來，他極為不喜，一怒之下……連妖氣都也壓製不住了。
    妖氣越是失控，他麵上異樣越是明顯，越是不能以真麵目示人。
    此時，他不能扯下麵上的薄紗。
    也就意味著，他不得不繼續忍受這陌生淡香的侵擾。
    白塵燼心頭怒意翻湧。
    可此人還不能殺。
    須得弄清她如何知道無憂山。
    這樣一來，他愈發煩躁了。
    沈染星不知自己一來，就給白塵燼出了一道極難的題，還是畢生少見的那種。
    更不知他心中所惱，隻覺空氣驟然冷了兩度，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此時的壓迫感，竟比剛才還要駭人數倍！
    為什麽？！
    因為差點被洪大林看到素帛下的肌膚，所以惱怒了？
    沈染星心頭大驚，手腳發軟，仿佛被那極具攻擊性的氣息，抽走了全部的力氣。
    可這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隻維持了短短一瞬，在洪大林走過來時，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那麽一刹那，沈染星幾乎以為那是錯覺。
    直至洪大林走到身旁，白塵燼仍一言不發。
    沈染星定了定神。
    要想在白塵燼手中活下去，就必須成為他能接受的那類人。原書女主是個熱心腸，若她在場，見白塵燼久久不答，定會代為回應。
    於是沈染星開口道：“他還好，隻是還需休息。”
    洪大林沒應聲，目光在她身上來回打量。
    沈染星輕蹙眉頭，那種粘膩的不適感又來了。
    這世界雖不迂腐，有奔放大膽的妖族存在，女子露臂並不罕見，可他看人的方式實在令人不適。
    沈染星扯了一下蓋在白塵燼麵上的褙子，還是忍住了。
    好不容易才讓白塵燼稍有好感，不能給弄沒了。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一個男人的臉竟，比她裸露的肩臂更需要遮掩……
    褙子沒扯回，她還是朝白塵燼靠近了些。
    據書中描寫，他向來不近女色，此時此刻，她才發現這個設定多麽令人安心。
    雖說他不會幫她，但身邊有個人，總比孤立無援，獨自麵對要好。
    “你就是這麽幫他休息的？”
    洪大林語調古怪，話中有話。
    沈染星並不回避，答得坦蕩：“是，我在擔心他。”
    這是多好的機會，正好表明心跡，她是擔心他、關心他的，而不是想要殺他的。
    洪大林本以為她會羞恥，不料她如此直接坦蕩。
    對此，他極為不爽，還想再說什麽。
    白塵燼卻忽然開口，嗓音冷澈：“我知道了，你回去。”
    話被冰冷打斷，洪大林心頭火起，卻硬生生壓住了。
    他了解白塵燼。
    這人說一不二，此時硬碰硬，沒有好處。明日還指著他馴那頭大妖。若惹他不快，誤了事，即便是自己，兄長也不會輕饒。
    四下驀地陷入死寂。
    半晌，洪大林假笑幾聲：“明日記得來。”
    說罷轉身離去。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沈染星招呼也不打，直接扯開了白塵燼臉上的褙子。
    不用謝，這都是她應該的。
    隻盼日後和平共處，別動不動嚇唬她就行。
    完全扯開的瞬間，白塵臉上鬆垮的素帛倏地收緊，恢複原狀。與此同時，他渾身一軟，眉頭輕蹙，似是耗盡了力氣。
    在素帛收緊前的一刹，沈染星似乎瞥見了一抹藍色。還想細看時，他眼下部分已被素帛完全遮掩。
    沈染星低頭，將手臂穿進袖子，正猶豫要不要趁此機會拉近關係。
    一抬頭，正正迎上一雙霧靄般的灰藍色眼睛。
    那瞳色像是遠山深處未散的晨霧，朦朧中透著一絲清透的溫柔，卻偏偏讓人心頭一緊，是一片既溫柔又危險的霧色。
    褙子隻穿到了一半時，她一時怔住了。
    渾身散發那樣恐怖氣息的人，眸色居然會有這樣柔和的時候。
    在她的注視下，白塵燼的眉頭一壓，眼神陡然變得淩厲，帶上了十足的疏離。
    “滾。”
    沈染星：“……”
    雙標狗！書中你可沒這樣對過女主蕭霽雪。
    翌日。
    沈染星醒來，神清氣爽伸了個懶腰，身體康健，渾身是勁，心情也跟著明朗。
    最重要的是，她不僅活了下來，似乎還摸到了安撫白塵燼的門道。
    與任蘆枝同去馴妖院的路上，她步履輕快，幾乎想像放學的幼兒園小朋友一般，蹦跳著前進。
    馴妖室內幽暗陰沉，室外烈日灼人，卻也驅不散石室滲入骨髓的陰冷。
    今日新妖將至，馴妖室的活兒不多。
    新妖隻需釘入第一根妖釘，不會有替換下來的舊釘，沈染星的工作量減了大半。
    或許受她感染，加之昨日並未發生預料中的禍事，任蘆枝恐懼也減了大半。
    難得早早做完事，兩人都有些放鬆。
    剛收拾完，沈染正擦著手，任蘆枝在一旁道：“聽說鎮上來了商隊。”
    這座邊陲小鎮以馴妖為業，物資匱乏，商隊每半月來一次，停留五至七日。
    這幾日正是她們采購的時候。
    沈染星問：“晚上一起去？”
    任蘆枝搖頭：“下午應該沒活了，現在就走吧。”
    沈染星剛應了聲“好”……
    “啊——！！”
    一道刺耳尖叫猝然撕裂室內的昏暗，火盆中的火苗應聲顫抖。
    沈染星嚇得渾身一顫，棉巾脫手落地。
    叫聲是從門外傳來的。
    出什麽事了？
    還未等她定住心神，無數淒厲的哭喊聲像尖針般，同時紮進她的腦海，在頭骨裏嗡嗡回蕩。
    她僵在原地，額頭滲出一片冷汗，眼眸瞠大，雙手死死捂住雙耳。
    可那些聲音卻越來越響，嘶啞的求饒、絕望的尖叫、野獸般的嗚咽，混沌一團，在她腦中橫衝直撞。
    別吵了。
    別再吵了！
    在即將要淹沒她的哀嚎聲中，夾雜著撞擊鐵柵欄的哐當聲響。
    沈染星雙目赤紅，一抬頭，看見了洪大林。
    巨大的聲響吵得她腦袋發暈，視線有些模糊。
    此時壯碩的洪大林，在她眼中麵目扭曲，臉上的橫肉一塊一塊凸起堆疊，疊成了惡鬼的模樣。
    沈染星倒抽一口冷氣，小臉瞬間慘白如紙，杏眸驚恐地睜大。
    洪大林大步走來，直接一把推開她，怒斥道：“別擋路！”
    沈染星被推得踉蹌幾步，險些摔倒，昏暗光線下，餘光瞥見任蘆枝早已退避一旁。
    這一推，反倒讓她清醒了幾分。
    她抓住這刹那間的清明，嚐試幾次，忽然摸到訣竅，調動體內的感覺，終於壓低了腦中的哀嚎。
    神智漸漸恢複，她朝門口望去。
    甬道口的光被遮擋，室內更顯昏暗。
    有人揮著皮鞭，驅趕似牛非牛的妖，拉進幾輛板車。
    板車上，堆疊著大大小小的籠子，高聳的像一座小山峰，裏頭是掙紮的妖，衝天的妖氣。
    沈染星強壓幾乎躍出胸腔的心跳，撐住嚇軟的雙腿。
    她竟聽得懂這些妖的語言！
    他們在咒罵、在驚恐、在哭泣、在求饒、在喊……爹爹娘親。
    聲音雜亂，吵得沈染星腦袋發脹，對周遭的感知一片混亂。
    影影綽綽間，一雙藍眼睛吸引了她的注意。
    視線相撞的刹那，雜亂中剝離出一道清晰的聲音：
    “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能帶你離開這裏……”
    “都給我安分一點！”
    一道怒喝截斷了它的聲音。
    有人揮起鞭子，劈啪抽向籠中不安分、四處衝撞的小妖。
    七八輛板車依次排開，朝第二層那扇黑洞洞的門駛去。有妖猛撞鐵欄，張牙舞爪，睚眥欲裂，直撲而來！
    哐當巨響！
    沈染星下意識側頭躲閃。
    “最後一輛，直接拉去三層裏！”
    洪大林站在幽深洞口外，粗聲吩咐。
    板車一輛接一輛從沈染星麵前經過，她不忍再看，始終側著頭。
    直至最後一輛駛過，她才轉回視線。
    板車前行，漸漸露出跟在車隊後的那道身影。
    白塵燼一襲暗鴉青圓領袍衫，肩寬腰窄，自陰影中緩步踱出。墨發半披，目籠寒霧，麵覆素帛，神秘而危險，周身翻湧著森森然的陰氣。
    沈染星後退一步。
    她的指尖冰涼，顫抖得厲害，掌心滲出一層黏膩的冷汗。
    這就是原書女主所說的……
    那個溫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