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微,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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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亮,周譯就輕手輕腳地起了床。
    林知微聽見他在外間窸窸窣窣地收拾東西,油燈的光從門縫裏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道細長的黃線。
    “醒了?”周譯推門進來,手裏端著個搪瓷碗。
    碗沿有個豁口,是去年冬天她失手摔的。
    “來不及吃早飯了,給你泡了碗紅糖水。”他說話時嗬出的白氣凝成細小的霧珠。
    林知微捧著碗,甜膩的熱氣熏得她眼睛發酸。
    周譯已經穿戴整齊,軍綠色棉襖洗得發白,但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他蹲在地上檢查行李——一個印著“北京”字樣的舊旅行袋,裏麵裝著林知微的幾件衣裳和幾本書。
    “都收拾好了。”周譯的聲音很輕,“孫大鵬的車六點在村口等。”
    林知微小口啜著糖水,甜味在舌尖擴散,卻怎麽也滲不進心裏。
    屋裏靜得可怕,隻有老式掛鍾的鍾擺在機械地擺動,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像是倒計時的秒針。
    “走吧。”周譯提起行李,帆布帶在他掌心勒出深深的凹痕。
    走到門口時,林知微突然停下,回頭看了眼這個逼仄的小屋——炕頭上還留著他們並排躺臥的凹陷,灶台邊的水缸映著微光,牆上貼著的“喜”字已經褪色,邊角卷曲。
    林知微跟在周譯身後,呼出的白氣在清冷的晨光中迅速消散,就像他們即將逝去的共同歲月。
    村口的老槐樹下,一輛拖拉機正噴吐著白煙,柴油機的轟鳴聲撕破了黎明的寂靜。
    “周老弟!”駕駛座上的孫大鵬探出半個身子,絡腮胡上結著霜花。
    “趕緊的,我還得趕回來拉化肥呢!”
    周譯把行李扔上車鬥,然後托著林知微的腰幫她爬上去。
    車鬥裏鋪著層稻草,還殘留著前幾日運豬的氣味。
    周譯脫下棉襖墊在稻草上:“坐這兒。”
    拖拉機猛地一抖,顛簸著駛上坑窪的土路。
    林知微抓緊車鬥邊緣,看著秀水村在晨霧中漸漸模糊。
    村頭那棵歪脖子榆樹,夏日裏他們常在樹蔭下納涼;遠處層疊的梯田,有他們並肩插秧時留下的腳印;還有那間低矮的校舍,她教孩子們唱歌時,周譯總站在窗外聽……
    寒風呼嘯,刮得人臉生疼。
    周譯挪了挪位置,用背替她擋住風。林知微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無聲地淌了滿臉。
    縣客運站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汗臭味、煙味和廉價香皂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周譯一手提著行李,一手護在林知微身後。
    “兩張去省城的。”周譯的聲音蓋過了人群的嘈雜。
    售票員撕票時,他轉身用背擋住推搡的人群,將車票仔細折好塞進林知微的衣兜。
    客車座椅上的海綿從裂口處露出來,車窗玻璃裂了道縫,用膠布粘著。
    “要開四個小時。”周譯從袋子裏掏出個鋁飯盒,“我烙了餅,路上吃。”
    客車發動時排氣管噴出一股黑煙,搖搖晃晃地駛出車站。
    林知微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思緒飄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那個酷熱的夏日,她戴著“知識青年”的紅花來到秀水村。
    第一天割麥子就把手心磨出了血泡,動作慢被生產隊長當眾辱罵“資產階級嬌小姐”。
    夜裏她躲在打穀場的小山坡上哭泣,月光下突然出現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
    後來她才知道,周譯是生產隊記分員。
    別人給她記六分,周譯偷偷改成八分;她割麥子慢,周譯總“恰好”分到相鄰的壟溝,默默幫她割完大半;寒冬臘月,她的水缸裏永遠有挑滿的清水……
    “砰”的一聲,客車碾過一個大坑,林知微的額頭差點撞上前座。
    周譯的手掌及時護住她的肩膀,“沒事吧?”他問,聲音裏帶著熟悉的關切。
    林知微搖搖頭,卻止不住更多回憶翻湧——
    有一次下雨天,她獨自在倉庫整理農具,村裏的二流子張麻子反鎖了門。就在她絕望時,木門被鐵鍬劈開,周譯渾身濕透地站在雨裏,眼神凶狠得像頭狼;還有她發高燒40度的那個冬夜,周譯送她去縣醫院……
    淚水模糊了視線,窗外的景色化作斑斕的色塊。
    周譯沒說話,隻是用粗糙的拇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然後緊緊握住她的手。他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客車駛入省城時,午後的陽光正烈。
    火車站廣場上人頭攢動,大喇叭裏女播音員機械地重複著列車班次,混著小販的叫賣聲和孩子的哭鬧。
    周譯護著林知微擠到售票窗口,買了張去北京的硬座票。
    “下午三點多的車。”周譯把車票塞進她手心,“還有時間,去吃點東西。”
    他們在車站附近找了家麵館。周譯點了兩碗牛肉麵,把肉片全撥到林知微碗裏。熱騰騰的蒸汽中,林知微看見周譯的眼睛紅得厲害。
    “譯哥……” 她嗓子發緊。
    “吃吧。”周譯低頭扒拉著麵條,“車上冷,得多吃點。”
    候車室裏的廣播開始通知檢票。周譯提起行李,另一隻手緊緊牽著林知微。站台上人擠人,行李碰撞,小孩哭鬧,送行的人大聲叮囑著……
    “就送到這兒吧。”林知微在車廂門口停下。
    周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在此刻亮得驚人:“小微,等我。”
    簡單的四個字,卻讓林知微的淚水決了堤。她重重點頭:“好。”
    列車員吹響哨子,催促送行的人下車。
    周譯最後捏了捏她的手,轉身跳下站台。透過車窗,林知微看見他站在人群中,軍綠色棉襖顯得格外醒目。
    汽笛長鳴,車輪緩緩轉動。
    周譯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綠點,被人潮吞沒。林知微的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直到站台的燈光徹底消失在視野裏。
    列車呼嘯著遠去,林知微摩挲著懷裏的藍布包。
    這列北上的火車不僅載著她離開秀水村的過往,更駛向一個充滿變數的明天。
    而她和周譯的故事,或許就像這綿延的鐵軌,看似分離,卻始終並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