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走出軍部，寒涼的夜風撲麵而來，虞依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肌膚上頓時泛起細小的顆粒。
    這陣冷意讓她驀然想起，那件風衣早在奔逃時不慎遺失，此刻身上僅有一件單薄的米白色真絲襯衣。絲質麵料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她起伏的身形上，勾勒出曲線玲瓏的輪廓。
    又一陣夜風卷地而起，寒意更甚，虞依萱猛地瑟縮，下意識將雙臂環在胸前，卻無意間讓身形曲線愈發明顯。
    察覺到林晏的目光，低頭一看，臉頰霎時緋紅，窘迫地微微側身。
    “虞記者別誤會，”林晏收回視線，解下自己的軍呢大衣，輕輕披在她肩上，“世上不缺少美，隻是缺少欣賞美的伯樂，所以我忘了俗世的禮節。”
    言罷，他招手喚來一名擲彈兵班長：“帶你的人負責護送虞記者返回租界，務必確保安全。”
    “是！”
    虞依萱微怔，將寬大溫暖的大衣裹緊，心緒微亂，她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掩住她眼底的波動。
    林師長最後說的這話是什麽意思？
    還沒等她想明白，一名士兵已經拉開停在軍部門口的黑色轎車後門，她上前俯身坐入車內。
    轎車緩緩啟動，在三輛軍用吉普護衛下駛離軍部，融入了通往租界的夜色中。
    轎車後座上，虞依萱倚著冰涼的車窗，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腦海中反複回響著林晏方才那句話。
    不多時，她忽然心領神會，在心底將其翻譯成了直白言語：
    “抱歉，剛才看胸看出神了。”
    她一陣愕然，臉上浮上兩團紅暈。
    原本心中那個謙遜冷峻，不苟言笑，和她保持著很遠一段距離的年輕將領形象，悄然裂開一道縫隙。可轉瞬之間，那形象卻又仿佛被添上一抹鮮活色彩，變得更真實，更可觸。
    不過也僅此而已。
    她嘴角輕揚，搖了搖頭，眼神很快恢複素日的清明利落，將這段插曲輕輕壓下。
    腦海中，已開始不斷回放她以記者身份搜集到的青幫資料與張小林的過往軌跡。
    雙眸微眯，寒光隱現。
    這個仇，她不會不報。
    林晏回到軍部辦公室時，桌上已擺滿佳肴美酒，最醒目的當屬中間那隻烤得酥脆的火雞。
    “林兄，快坐。”彭善笑著招呼，隨即注意到他身上的大衣不見了，卻也沒多問。
    “這米國火雞風味確實獨特，戰亂時期能嚐到這一口，實在難得。”魏雲切下一片肉，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
    “那當然，如今連尋常土雞都難買到，能吃到這個，確實不易。”彭善搖頭輕歎。
    三人推杯換盞，氣氛漸入佳境。
    幾輪酒後，彭善將酒杯往桌上一頓，神色肅然：“今晚的情形，兩位兄弟也都看到了。如今上海灘局勢複雜，青幫、豪門、富商……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我們身為軍人，最好還是不要卷入其中。”
    “明白。”林晏兩人應道。
    彭善舉杯與二人一碰，語氣轉厲：“當然，若有人敢欺到我們頭上，也絕不容忍！現如今，規矩早已蕩然無存，咱們85軍弟兄們手中的槍杆子，就是硬道理！”
    “今晚那群青幫狗東西，竟敢在我85軍防區設卡封路！”他仰頭飲盡杯中酒，酒杯重重磕在桌上，怒意難抑，“若非戰時局勢緊張，老子早帶兵端了他們的賊窩！”
    林晏輕輕放下酒杯，從容接話：“軍座息怒，這類幫派往往都有許多的窩點……”
    “待屬下查明其中一處據點分布後，不妨如此上報：鬼子小隊夜渡蕰藻浜，偷襲民居。我部雖及時馳援，奈何百姓已慘遭毒手，”他唇角微揚，“您看這則新聞，可還妥當？”
    魏雲不禁側目看了林晏一眼，這小夥子之前不這樣啊？
    彭善先是一愣，隨即失笑：“你小子……”
    旋即正色道：“好，此事過後，我會稟報陳司令，請司令通令各軍加強夜間警戒，嚴防鬼子再次滲透！”
    兩人對視一笑，魏雲沉默吃雞。
    翌日清晨，臨安一處別墅內。
    “什麽？！”短發花白的老人手一抖，話筒險些滑落，“你再說一遍！”
    “張，張大帥……唐少傑他們昨晚為了攔虞家小姐，在85軍38師指揮部附近設卡封路，還……還讓38師師長繞道。對方不從，他們就，就開了槍……”
    電話那頭的聲音越說越虛，匯報的人自己都覺得荒唐。
    “你們他嗎瘋了？！”張小林勃然暴怒，“一群沒腦子的東西！”
    他氣得嘴唇發抖，半晌才強壓怒火，厲聲追問：“後來呢？！”
    “38師師長叫了援軍，85軍軍部也出動人馬……唐少傑他們……寡不敵眾，壯烈……”
    “壯烈個屁！”張小林一把將茶幾上的茶盞掃落在地，“這種蠢貨死不足惜！”
    “老子現在韜光養晦，忍字當頭，跟你們說過多少遍，就兩個字，養和忍，你們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誰準你們跟國軍硬碰硬的？85軍是什麽來路？是陳誠的嫡係！你們也敢惹？！”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都變了調，“還特娘讓他繞路？！”
    “我都不敢讓他讓路！你以為你們是誰？！你們把自己當滬上皇了？！”
    “別叫我大帥了，你們比老子更特娘像大帥！”
    傭人戰戰兢兢地上前收拾滿地狼藉，電話那頭久久無聲。
    發泄過後，張小林強壓火氣，沉聲問：“這消息現在有幾個人知道？”
    對麵支支吾吾，不敢應答。
    “啞巴了嗎？！”張小林恨不得順著電話線爬過去掐死對方，“說話！”
    “知，知道的人……可能不少……”
    “到底是多少！”
    負責人聲音發顫：“今天一早，滬上幾家大報，全都刊登了這事……”
    “什麽？！”張小林眼前一黑，幾乎吐血。
    不一會兒，一名身著短褂的男子快步走進別墅，將一份還帶著油墨味的晨報恭敬遞給張小林。
    張小林重重撂下電話，一把抓過報紙，隻掃了一眼標題，便覺胸口一陣絞痛。
    頭版上兩行粗黑大字觸目驚心：
    “青幫悍匪目無國法，竟武裝襲擊抗日師部！”
    “38師果斷反擊全殲暴徒，軍方嚴正聲明維護滬上秩序！”
    再看內文，更是字字誅心，表麵看似客觀陳述，實則暗藏鋒芒。
    “昨日傍晚，滬上發生駭人聽聞之暴行。一夥青幫匪徒竟在85軍38師師部鄰近要道私設路卡，氣焰極為囂張。適逢38師林師長乘車趕往軍部處理緊急軍務，竟遭此夥歹徒強行攔截，勒令繞行。”
    “林師長以軍情緊急，嚴詞拒絕……不料該夥暴徒罔顧法紀，悍然向林師長座駕及隨行衛士開火襲擊，其心可誅！”
    “38師官兵聞訊即動，85軍軍部亦火速派兵增援……”
    “據可靠消息，此夥暴徒原計劃係為綁架滬上名媛虞氏千金……”
    “根據推測，可能已投日……”
    “軍方高層對此事件表示極度震怒，並發表嚴正聲明：值此全民抗戰之際，任何敢於挑戰國防，襲擊抗日武裝之個人或組織，皆為民族罪人，我軍必以最堅決之手段，予以無情肅清……”
    看到最後，張小林兩眼一黑，癱坐在椅子上宛若暈厥。
    旁邊的傭人大驚和弟子，連忙衝上來：“大帥！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