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真不似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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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城的新舊曹門和曹家沒關係,是城門通向曹州的意思,但曹家確實坐落在曹門大街。
    曹門大街在舊曹門內,往西就是城裏擁有最多富戶的潘樓街,和最多勾欄的桑家瓦子,可謂寸土寸金。
    從曹琮家的位置,就可知道當年曹家有多得聖寵。
    到了如今,曹家也就這宅子值錢,值很多錢了。
    東京居不易,大多數官吏都得租住朝廷建造的“廉租房”官邸。“廉租房”還得搖號,運氣不好租不到,官吏就得自找高價租所。如果不是地方豪強出身,寒門相公都難以在東京買房。
    雖說曹琮欠了巨債,有這麽一處大宅院可以住,曹家人的日子過得也不算差,隻是遠遠比不過同級別的開國勳貴奢侈罷了。
    馬車悄悄駛進曹府的角門後停下。曹佑先下車,然後把顛困了的曹暾抱下來。範仲淹最後下車。
    曹琮已經在馬車外等著。
    曹佑忙放下曹暾,向叔父行禮。
    曹琮先把同樣想行禮的曹暾抱進懷裏,才對曹佑點點頭,以示回應。
    曹暾被叔祖父這麽一拎一抱,瞌睡都沒了。
    他趴在完全不熟悉的叔祖父肩膀上道:“叔祖父,夫子看著呢,我還沒行禮。”
    “你年幼,不用行禮。”曹琮伸長手臂,仔細打量了一番小侄孫,然後手臂一收,繼續把曹暾抱懷裏,“朱夫子,辛苦了。”
    曹暾很是無語。
    其實他一路上仍舊在懷疑,那朱夫子會不會就是範仲淹。
    雖然範文正公沒那麽閑,但“朱說”這個名字再加上韓琦這個友人,實在是讓人難以不多想。
    可他看叔祖父對待朱夫子的態度……嗯,見麵先把我抱起來,和朱夫子打招呼都一直抱著我,真是太不禮貌了。
    以範仲淹現在的名聲和叔祖父一貫的謹慎,叔祖父不太可能對待範仲淹不禮貌吧?
    不過就算朱夫子不是範仲淹,叔祖父你這樣也很不禮貌啊!
    曹暾本想掙紮一下,但實在是太困了。他便往叔祖父肩頭一靠,閉眼睡了。
    曹琮假裝不知道範仲淹的身份,與範仲淹簡單交談了幾句,忽然感到懷裏一沉。
    他一低頭,發現小侄孫已經歪著腦袋熟睡,睡得特別沉,他晃了晃手臂,都沒把小侄孫喚醒。
    曹琮笑道:“暾兒有大器量。”
    範仲淹拈須頷首:“是啊。”
    平時是侄兒吹,但此時曹佑不理解,曹暾困得在長輩懷裏睡了過去,也能叫大器量?叔父你的懷抱是戰場嗎?
    “先進屋吧。佑兒,你先帶暾兒去房裏睡覺。等暾兒睡醒,你再帶他過來。”曹琮不舍地將懷裏孩童遞給曹佑,“你抱得住嗎?”
    雖然隻有十三歲,但身形頎長的曹佑穩穩抱住瘦弱的孩童:“能抱住。”
    曹佑跟隨仆從離開後,曹琮將範仲淹請到書房:“暾兒太瘦小,是我沒養好。”
    範仲淹搖頭:“聽曹佑說,郎君已經一年未生病,曹公養得很好。”
    曹琮道:“暾兒一年未得病,是陛下的功勞。陛下擔憂東京氣候不如江南溫和,讓暾兒去江南養身體。”
    範仲淹聽懂了曹琮的暗示,哭笑不得。
    把太子送去江南這麽冒險的事,看來曹琮也是不同意的。隻是陛下一意孤行,曹家身為忠臣,不得不遵行陛下的旨意。
    陛下與中宮不睦,但對曹家還是很信任的。
    曹琮對陛下把曹佑和曹暾送往江南一事確實極力反對。回到戰場後,他時常夜不能寐。
    雖然陛下派遣了許多護衛,但曹家沒個主事的人,就曹佑一個垂髫少年,哪能養得好曹暾。
    但陛下認為派去的老奴就是主事的人,曹佑不過是曹暾的玩伴,一定能養好曹暾。
    西北離江南極遠,曹琮難以第一時間得知太子的消息,心裏比看到宋軍在戰場上節節敗退還焦急。
    範仲淹道:“隨行奴仆對曹佑和郎君極尊重,路上之事皆由曹佑做主。陛下以為曹佑是郎君的玩伴,但曹佑確實是能主事之人。”
    曹琮鬆了口氣。
    他雖然不了解曹暾,但曹佑是他從小看到大,如同他的幼子。他很信任曹佑的才華,隻是曹佑的年齡,仍舊讓他很擔憂。還好,曹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若不是皇帝同意曹佑與曹暾同去江南,曹琮再忠誠,也要給皇帝來個死諫了。
    說到底,讓曹家養皇帝唯一活著的皇子,真是太荒唐了!
    太子趙暾和三皇子趙曦同年,比趙曦早兩月出生。三皇子其實是四皇子。
    曹皇後一直瞞著自己懷孕的事,當朱美人也懷孕時,她才告知皇帝。
    曹琮不知道皇帝當時的反應,反正他得知後是嚇壞了。
    曹皇後身形纖細,懷孕前期隻像是吃胖了。待七八月份肚皮顯懷的時候,曹皇後以為邊疆將士祈福為借口,搬去了宮廷別苑瑞聖園,每日織布和伺候祭祀的瓜果,不再過問宮務。
    因曹皇後經常去瑞聖園耕織,群臣又因宋夏戰爭焦頭爛額,再加上宮裏有一位懷孕的朱美人吸引了所有期盼有皇嗣的人的注意力,曹皇後竟就在瑞聖園悄悄生了孩子。
    曹琮被從戰場召回,還以為有誰彈劾自己。當他看到曹皇後懷裏的小太子時,熱淚盈眶——雖然很激動,但更是被嚇的。
    偷偷生子還藏在曹家是怎麽回事啊?陛下,我們曹家雖然是後族,但一點都不想卷入宮廷爭鬥。
    但皇帝一改在朝臣麵前的好說話,在繼承人一事上不容任何人質疑。
    他在宮裏宮外各養了一個皇子。太子養在曹家;三皇子養在皇帝自己身邊,由皇帝親自派人照顧,不允許任何人插手。
    曹琮心裏更害怕了。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帝後互不信任?
    那陛下你把太子養在宮中,把另一位皇子交給其他大臣養行不行?我們曹家真的承擔不起這麽可怕的重責。
    曹琮還很擔憂,若是兩位皇子都順利長大,皇帝什麽時候接太子回宮?宮裏突然多了一位皇後所生的太子,朝堂局勢會不會發生巨變?而且……我們曹家皇後生的皇子,大概應該可能會被立為太子吧?
    如果皇帝不想立暾兒為太子怎麽辦?侄女和侄孫還有活路嗎?
    救命!
    我們曹家本來當開國勳貴當得好好的,怎麽就造了孽,被皇帝選為後族了啊!曹琮都怕曹家會在自己死前覆滅,對不起列祖列宗了!
    曹琮的六個哥哥,兩個有“武字輩”諡號,一個娶郡主。曹家人憑借自己的本事就足夠輝煌,當後族根本不是錦上添花,而是火上澆油,讓曹家人都不敢展露才華了。
    曹琮一度認為,是不是誰看曹家太興盛,所以要打壓曹家?
    可事已至此,他連埋怨都不能顯露,隻能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祈禱先祖保佑。
    範仲淹品德高尚,且已經為太子師,將來與太子和曹家綁定,曹琮滿腹心事,終於能有人聽他述說。
    範仲淹心情複雜。
    曹家……嗯,確實當這個後族當得太委屈了。
    如果曹皇後沒有入宮,皇帝對曹家一定會如先帝們一樣禮遇有加。哪像如今?
    範仲淹安慰道:“曹公也算苦盡甘來了。”
    曹琮深深歎了口氣,沒說話。
    什麽苦盡甘來?誰知道太子能不能長大?誰知道皇帝還有沒有其他喜愛的幼子出生?誰知道皇帝將來會不會忌憚年長的太子?仍舊前途未卜啊。
    曹琮擠出笑容:“是,苦盡甘來。範公,隔得太遠,我還不清楚暾兒的啟蒙進度,隻聽佑兒說暾兒極其聰穎。範公看來如何?暾兒學到何種程度?已經會讀經了嗎?”
    範仲淹的臉皮狠狠抽搐了一下,就像是牙疼似的。
    他板著臉道:“是極其聰穎。郎君已經通讀五經,準備去考童子科了。”
    曹琮眨了好幾下眼睛,才道:“啊?”
    ……
    趙禎雖不喜曹皇後,每月該去皇後宮中的時候,他還是會按照規矩前去。
    他也隻會於那一日在皇後宮中過夜。
    平時,趙禎隻會在白日和皇後談正事,談完就離開。
    僅有一次例外。
    趙禎聽曹琮誇讚曹佑,好奇地召見了曹佑,對曹佑的才華十分驚喜,不小心和曹皇後談曹佑得太晚,便宿下了。
    就那一夜,皇後懷上了太子。
    待曹皇後誕子後,趙禎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錯覺。從此他每月去皇後宮裏的那個夜晚,也不必再勉強自己,隻是與皇後單純同寢而已。
    他與曹皇後相處的氣氛,竟比非得每月一次歡好時還融洽幾分。
    趙禎抖了抖手中信紙,促狹地笑道:“範希文和曹玉璋知道暾兒要考童子科,皆嚇壞了。”
    曹皇後美則美矣,平日裏總板著臉,就像是廟宇裏的麵容嚴肅的木頭菩薩似的,令人生不出親近之心。
    在聽到趙禎提到暾兒時,她才綻放了一抹極淡的笑容,仿佛泥塑雕像活了過來。
    曹皇後從趙禎手裏接過信,一邊看,一邊慢悠悠道:“暾兒有本事,和天下神童比一比又如何?他靠自己的本事入朝為官,陛下也不用擔憂如何將他接進宮教導了。”
    趙禎唏噓:“是啊。”
    宮裏果然難以養活孩子,他絕對不能讓趙暾回宮生活。趙暾的身份,還得死死瞞住。
    但他又想多與趙暾親近,趙暾早早考上進士,不是很好的辦法?
    何況……
    趙禎沒忍住笑出了聲音:“我兒若不顯露身份就能出將入相,眾卿家得知真相後的反應一定很有趣。”
    曹皇後條件反射想要開口勸諫,讓皇帝注意規矩。
    但話到了嘴邊,她不想阻礙了孩子的道路,便沒說出來。反正童子科是察舉入試,不占科舉名額,由陛下直接賜進士出身。此舉能讓孩子討得陛下一二歡心,又不擾亂尋常科考秩序,孩子想考便考吧。
    她想起在瑞聖園與孩子朝夕做伴的恬然時光,麵上的慈祥神情更生動了幾分:“暾兒定是有出將入相的本事的。”
    趙禎道:“還是讓曹佑先出將入相。他似乎也不想走蔭庇之路,想要試試考科舉。”
    曹皇後滿意地頷首:“佑兒也定能考上。”
    趙禎摩拳擦掌:“那你另外一個弟弟曹佾呢?”
    曹皇後的臉上極淡的生動表情瞬間如退潮般散去,重新回到木然:“曹家有一人出仕足夠。陛下,後族權勢不可太盛。”
    趙禎心中的喜意被曹皇後這冰冰冷冷一勸,瞬間冷卻。
    他皺著眉道:“我不會猜忌曹家。曹家人才盡可施展才華。”
    曹皇後站起身,恭敬地對趙禎行禮鞠躬:“陛下,這是祖訓,絕對不可厚待後族,謹防外戚勢力過重。”
    趙禎皺著眉頭盯著曹皇後看了一會兒,從曹皇後手中抽出信紙,拂袖而去。
    曹皇後在趙禎離開之後,才緩緩直起身體。
    她就像個泥塑雕像似的,即使在人後,表情也紋絲不動。
    用膳,處理宮務,休息。
    直到入睡,她的神情也一直嚴肅木訥。
    如宮裏閑言碎語,真真不似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