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是他人狹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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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暾得知自己的名聲已經傳遍東京大街小巷時,撇了撇嘴,繼續和毛筆作鬥爭。
範仲淹將此事告知曹暾,教導的話藏了滿腹,就等著曹暾露出驚異神色時全倒出來。
教導太子,學識是小事,道德才是大事。
這道德不是指讓太子當個多高尚的道德君子,而是教他知曉對錯,不被浮華虛名遮住雙眼——尋常人家的子弟被浮華虛名遮住雙眼就隻是敗了自己家,皇帝不識對錯就是禍國殃民。
能考童子科者皆自幼成名,後能保有文采者寥寥無幾。大部分神童都在吹捧中迷失了自我,不肯再花心思刻苦學習,最後泯然眾人。神童事例正好用來給太子講課。
如果曹暾露出喜色,他會讓曹暾靜心,然後以泯然眾人的神童事例警醒曹暾;如果曹暾能克製自己,他會誇讚曹暾和那些優秀的神童一樣,然後舉出那些優秀神童的事例。
無論曹暾露出怎樣的神色,範仲淹都有對應的教導的話。
但太子撇嘴是個什麽反應?範仲淹沉默了一瞬,問道:“郎君似乎並不驚喜?”
曹暾皺著小臉抬頭:“驚喜什麽?”
曹暾用這個語氣和夫子說話,可謂是十分不客氣了,但範仲淹沒有計較,曹暾便懶得改。
範仲淹道:“郎君已經名冠東京,難道不驚喜?”
曹暾搖頭:“我不驚喜,聽到我的名聲的人也不會驚訝。叔祖父不是講明了我要考童子科嗎?誰都知道我在揚名、養望、行卷。”
範仲淹語塞。自己想教導太子不重虛名,但太子是不是太懂人情世故了?這還是五歲孩童嗎?是曹佑教的嗎?
他滿腹教導的話堵在胸口,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還能說什麽?難道教導太子科舉官場的彎彎道道?
最終範仲淹隻能誇讚道:“郎君很清醒,很好,很好。郎君要如何回應邀請赴宴的帖子?”
如果是尋常幼童,送來的請帖會由師長處理。但曹暾很有主見,範仲淹想聽聽曹暾的想法。
曹暾道:“請夫子幫我回絕了吧,就說我年幼,精力不濟,每日讀書習字後便無空出門玩耍了。”
範仲淹問道:“為何?你已經知曉考童子科需要揚名養望,何不把握這個機會?”
曹暾見朱夫子在考校他,便放下毛筆,板著小臉作答:“雖科舉前揚名養望是潛規則,但陛下和公卿也不喜學子太浮躁。我的名聲既然已經傳出,在童子科舉辦前就該竭力低調,做出刻苦模樣了。”
做出刻苦的模樣……他是不是該慶幸郎君用的詞不是“裝出”?範仲淹嘴角十分細微地抽搐了一下:“郎君……很通透。”
太子這人情世故究竟從哪學的?難道真的是曹佑灌輸的?
聽到朱夫子的詢問,曹佑忙搖頭:“不是我。暾兒自幼通慧,當是從史書中學到的。”
史書怎麽可能教這個!等等,史書好像確實記載了許多科舉舊事。範仲淹回憶了一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曹佑不理解朱夫子的憂慮:“暾兒通透,不是很好嗎?”
範仲淹苦笑:“是很好。”
如果太子真的隻是曹家子,想通過童子科科舉做官,自然是越通透越好。可太子就……
範仲淹心頭一凜。他意識到一件事。
尋常官宦子弟需要通透,難道太子就不需要嗎?太子熟知科舉考場和朝廷官場的規則,難道不是好事?
為何自己會為難?自己究竟在為難什麽?
範仲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異樣,頷首道:“郎君熟知人情世故,確實是好事。”
曹佑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將來暾兒入朝為官,定能保全自身。”
範仲淹剛平靜下來的心髒又在狂蹦。
太子……入朝……為官……
冷靜,冷靜。陛下一定已有計劃,不會做出那麽荒唐的事。陛下應當隻是想讓太子當宮中侍讀,好有借口親自教導太子吧。
想通之後,範仲淹便真隻當曹暾為普通考生,繼續教導曹暾讀書寫字。
規正道德要遇到具體的事之後才能教導。隻說空話,學生不僅不會有感悟,反而會厭煩大道理。範仲淹耐心等待下一次可以教導曹暾的時機。
曹暾對範仲淹複雜的心情一無所知。他已經被毛筆字吸走了所有情緒和精力。
既然皇帝已經同意曹暾考童子科,曹琮再不讚同,也隻能盡力遵循皇帝的旨意,隻當自己是普通神童的大家長,全力為曹暾揚名。
曹暾的詩詞很是一般,僅能符合韻律。不過對成年人而言匠氣的詩詞出自一介五歲幼童之手,旁人也可以驚歎了。
曹琮挑挑揀揀,傳了幾首勉強能入眼的詩詞出去。聽到曹暾神童之名的人才收起輕視之意,勉強認可了曹暾有揚名的資格。
不過僅僅是這樣,曹暾遠遠沒達到可以考童子科的程度。尋常書香世家的優秀子弟,所作詩詞都不會比曹暾差。
曹暾所強之處也不是詩詞,而是經史子集和策論。
不過神童揚名也要循序漸進,不能給人以浮躁冒進之感。曹琮在眾公卿心中為曹暾留下了淺淺的印象之後便收手,待輿論冷卻後,再進行下一波宣傳。
童子科等同察舉,神童要被舉薦,自身的名聲和家族的人脈必不可少。曹暾不缺人脈,就隻需要揚名了。
曹琮此舉,讓朝中許多人都很困惑。
曹家即使在最輝煌的時候都竭力低調,更不說成為後族之後,恨不得全族都變成隱形的啞巴,除了必要的正事都不肯發出聲音。
曹琮如此高調地為族中子弟揚名,實在是不符合曹家一貫的作風。
曹琮早知會有人困惑,便適時地傳出風聲。曹家雖低調,但也要延續,不是任憑家族衰落。曹暾既然有報考童子科的本事,成為同輩曹家人在朝堂中的領頭者,恰好合適。
何況童子科進士的“主考官”僅有皇帝,乃是最純正的天子門生。曹暾以此入仕,很符合曹家的家風。
眾公卿一聽,甚覺有理。
誰都能看出皇帝對皇後的疏離。但皇帝對皇後的態度越冷漠,曹家越不能有怨言,反而更要彰顯出自己忠君報國的一麵。將一天才小兒送到朝中,既能顯示出曹家在積極報效君王,那小兒在長大前也不會卷入朝廷爭鬥,可謂一石二鳥。
朝中公卿很喜歡曹琮的心性和曹家的家風,便紛紛給曹琮下帖子,暗示如果曹家小兒名副其實,可拿著帖子向他們請教。
連每隔幾日就上疏辭官,從來獨善其身的宰輔章得象都給了曹琮這個麵子,願意指點曹暾。
曹琮見一切都如自己所預料,鬆了一口氣。
這事雖然是皇帝要求他做的,但他看到公卿對曹家的善意,仍舊忐忑不已。他生怕這些善意讓皇帝誤以為曹家在朝中人脈過重,惹皇帝不喜,讓在宮中步履維艱的侄女雪上加霜。
這些時日,曹琮頭發都多白了幾縷。他向皇帝匯報的時候,見皇帝麵色並無不虞,並叮囑他多帶曹暾拜見朝中有才有德的公卿,他才鬆了口氣,不再胡思亂想。
曹暾見到朝中公卿的帖子後,仍舊一副眼神毫無波瀾,仿佛事不關己的模樣。
範仲淹既心喜太子穩重,又擔憂太過淡漠。
太子不為名聲所動是好事,但有能拜見公卿的機會,即使太子再穩重,一點喜意總該是有的。太子淡然過頭,倒是惹人憂慮了。
皇帝就剩這麽一個活著的皇子,再小心謹慎都不為過。範仲淹便向曹琮吐露了憂慮,希望曹琮能探得曹暾的心裏話。
自己隻是夫子,是外人,恐怕太子不會向自己吐露心聲。
曹琮對範仲淹的杞人憂天歎了口氣,將這件“大事”轉交給曹佑。
回京之後,曹家浩瀚的藏書讓曹佑連最溺愛的小侄兒都拋到了腦後。在曹家老宅生活,曹佑也不用再因擔憂小侄兒安全而與其同睡。叔侄二人常常各自忙碌,幾日不見麵,曹暾對公卿帖子的反應,曹佑還不知道。
被叔父從藏書屋中拖出來的曹佑聽完叔父交代的“任務”,哭笑不得:“暾兒不過是傲氣了些,不因公卿地位和名聲而對其心生仰慕,叔父不必憂慮。”
曹琮心道,他沒覺得憂慮,是範公對太子的一言一行都看之過重,故而憂慮。
曹琮道:“既然暾兒要早早入朝為官,得學會將傲氣壓在心底,方不會得罪公卿。”
曹佑點頭:“我知道了。我去勸勸暾兒。”
曹佑所謂勸,就是直接將曹琮的憂慮告知曹暾。
他深知小侄兒敏慧老成,凡事都是直接與曹暾商議,這是他們叔侄二人的習慣。
曹暾這才知道朱夫子近幾日糾結的神色是什麽意思,無語道:“我不想當什麽學問大家,學識夠用就成,懶得去請教別的學問大家;我也不在乎名利,權勢和富貴夠用就成,不想在朝堂發光發熱,便也懶得博得朝中權貴好感。既然我沒有欲求,那心情自然平靜。”
他不是古代人,別說對朝中公卿,就是對皇帝也沒什麽濾鏡。雖然他好奇曆史名人,也僅限於好奇,不是任何曆史名人的腦殘粉,頂多碰上了就去打個卡比個耶,不會特意去結交。所以他不會因公卿給了他請教的機會而喜悅,不是理所當然嗎?
曹暾小臉皺作一團:“朱夫子和叔祖父都認為我這樣很傲慢?我不過是沒表現出欣喜,這都能得罪人?那群人的心胸得多狹隘啊。”
曹佑被小侄兒說服了。
曹佑一直踐行,隻要自己心術光明,一切富貴貧賤與毀譽利害皆不能動搖自己的心。
暾兒所想與他的堅守類似。
孔子曾言寡欲為剛。既然暾兒所為符合先賢的道理,若是得罪他人,那定是他人所為不符合先賢的道理。朱夫子和叔父可以憂慮暾兒被心胸狹隘的小人中傷,但不該憂慮暾兒本身心性有虧。
曹佑在叮囑小侄兒在外人麵前要多裝上幾分後,就去曹琮和朱夫子麵前為曹暾辯護,力爭曹暾此事無錯。
曹琮:“……我沒說暾兒此事有錯。”是範仲淹說的!
範仲淹:“……我亦不覺郎君有錯。”我擔憂的是郎君過於冷漠的心態問題!
曹暾再次得知有公卿送來帖子時,露出了假到不行的驚喜表情,捏著嗓子尖聲道:“竟能得相公賞識,小子實在是惶恐不已!”
範仲淹比之前更加無力,扶額歎氣道:“郎君在外人麵前假裝一二即可,在家裏不需要為難自己。”
“哦。”曹暾的表情瞬間恢複成麵無表情。
這個夫子真難伺候。真的不能換一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