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積跬步 第十一章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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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南方來。
    一夜沒睡的人總是對晨風有幾分畏懼,侵入膚底的寒意在心裏結成冰。
    整個涿郡城裏的人除了懵懂無知的孩子,基本上都是一夜沒睡。
    涿郡出了十惡不赦的大案,這就意味著未來十年涿郡百姓會被唾棄,會生活在無盡的嘲諷和黑暗之中。
    一如隔壁維安縣。
    按照朝廷製度懲辦,十年之內,涿郡百姓何止會低人一等?
    方許走出衙門的那一刻,舒展的懶腰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戛然而止。
    少年第二次見到這麽多人,一眼看不到頭的人。
    黑壓壓的,不知道是多早就在衙門外自發的聚集起來。
    當百姓們看到方許走出來的那一刻,像是被風吹拂的草原牧草一樣伏低跪倒。
    “求欽差開恩!”
    領頭的老者顯然德高望重,後輩攙扶著跪下去的時候依然顫顫巍巍。
    也是一株草,一株高大但也枯黃到頂不住一場晨風的草。
    “涿郡數萬百姓,求欽差開恩。”
    老者拜下去,吹拂牧草的風就又大了些,黑壓壓的人群又低了一層。
    開恩什麽呢?
    正值秋闈。
    三年一場的鄉試將在八月開始,不少學子翹首以待。
    “求欽差體恤琢郡學子不易。”
    老學究說一句,叩首一次。
    “不敢奢求欽差瞞報大案,隻求欽差把案子的事向後拖一拖。”
    如今七月中,拖上半個月再上報,待秋闈結束,案子再發,最起碼能有一批學子走上不一樣的人生路。
    老學究聲音泣血一般。
    “十年寒窗不易,求欽差網開一麵。”
    一群人跟著叩首。
    求欽差網開一麵!
    供養一個讀書人太難,跪在最前邊的哪個不是含辛茹苦?
    隻要往後拖上半個月,待秋闈後再通報案情,這一批學子,前景依然光明。
    “欽差。”
    老學究眼含熱淚。
    “隻要欽差對琢郡百姓照顧一二,涿郡萬戶,家家為您立長生祠,祈求上蒼護佑您平安。”
    麵對這些百姓,方許眼神有些飄忽。
    他像是自言自語。
    “幾萬人跪著的場麵,這是我第二次見,上一次.......我在跪著的人群中。”
    九年前,也是琢郡出了十惡不赦的大案。
    涿郡知府找到當時的維安縣令,半求半威脅的把案子推給了維安。
    那一任維安縣令即將調任,他就做了個順水人情。
    反正他要調走了,未來十年維安縣百姓怎麽活與他無關。
    倒是求到他頭上的知府,未來或許經常謀麵。
    同朝為官,怎麽也要給幾分薄麵。
    方許走過去,將老者扶起。
    見他態度如此親善,琢郡百姓心中稍寬。
    方許扶起老者:“求我無用,我不是欽差。”
    少年確實有惻隱之心,他見不得這個歲數的老人家給他跪著。
    老者聽他如此說,連忙又要跪下去。
    “欽差,隻要您把案子稍稍往後推一推,今界學子,必會視您如門師,將來他們不管做到多大官,在您麵前,也不敢稍有不敬。”
    方許聽到這話笑了。
    這是漂亮的恭維話?
    非也非也,這是漂亮之極的威脅。
    方許對白發老人家的那點惻隱,就此耗盡。
    但他依然扶著老人手臂。
    “九年前,維安縣的百姓也是這麽跪在當官的麵前求一條生路,也有這樣的秋風,也在八月前。”
    方許看著老人家的眼睛說:“誰的十年不是十年?”
    方許以為這話會讓讀書人心裏有點感悟。
    可接下來,一個年輕的讀書人忽然喊了出來。
    “對啊!上次琢郡出了十惡不赦的大案,不就是維安縣拆了城角?咱們這次還找他們吧!”
    “對啊,沒錯,上次就是維安縣的人頂了,這次還找他們也行!”
    “沒錯,欽差,隻要您一聲令下,維安縣不敢不從!”
    “對啊對啊,反正他們也習慣了。”
    反正。
    他們,習慣了?
    方許鬆開扶著那老人家的手:“原來你們都知道。”
    那老學究忽然想起方許才來琢郡的時候說的那些話。
    他想拉方許的手,方許向後退了一步。
    老學究說:“我們可以去維安縣道歉!我們都去,隻要維安縣再把這案子頂一下,我們都可去磕頭!”
    方許問:“你們既然都沒忘維安縣是替你們琢郡頂罪,為什麽你們罵的比別處還狠?”
    老學究麵上捎帶愧疚:“罵的狠些,就沒人覺得這是琢郡的錯,這,這也算人之常情。”
    方許點頭:“理解。”
    老學究臉色帶了些驚喜:“欽差真理解?”
    他拍了拍老者肩膀:“真理解,可我是維安縣人。”
    他分開人群:“我去拆個城,你們也理解一下。”
    那老學究也推開身邊人:“欽差若不答應了我們請求,老夫一頭撞死在衙門口!”
    方許向後一彈大拇指,嘣兒的一聲彈出去一枚大錢。
    “再遠也不過幾十裏的鄉親,我代表維安百姓先把份子錢隨上。”
    ......
    昨天下半夜方許想張望鬆開口,張望鬆認罪,別的不說。
    到清晨,方許出門。
    張望鬆說與不說他沒那麽在乎。
    對於琢郡來說他隻是個過客,若非牽扯到他大哥李知儒,琢郡這個地方,他過都不會過。
    至於什麽靈境山,什麽太醫院,什麽滿朝文武。
    至於張望鬆做這個案子的目的是不是真的隻是想活命。
    有巨少商那樣的人在,有輪獄司那樣的衙門在。
    方許隻是個借了身份路過的人。
    想害他大哥的人會死就夠了,方許接下來要做的隻有一件事。
    向南,那座孤牢山。
    七歲之前的路,他是在父親肩膀上走的。
    七歲之前的覺,他是在母親懷裏睡的。
    此後十年,所有思念,盡在於此。
    才走沒幾步就聽到背後有人喊他,聽聲音是巨少商。
    那個家夥,當然也是一夜沒睡。
    巨少商喊:“幹什麽去啊?”
    方許回:“拆城去,你呢?”
    巨少商:“我殺人去,一會兒見啊。”
    方許:“一會兒見!”
    方許穿過了人群,巨少商又被一群人攔住。
    那老學究還是一樣的辦法,先是求,再是威脅,若不答應,他就一頭撞死。
    巨少商那會兒看到方許彈了一枚大錢,老學究沒撿。
    老學究不撿,他撿。
    撿起來放在老學究手心:“禮數上的事我也不能比誰差了,這錢我撿的,算我的,寫賬的時候寫我的名字好嗎?”
    說完就走了。
    不到半個時辰,涿郡武卒數百人都被巨少商調集到了涿郡城中繁華寬闊處。
    幾百人站在那,一個個臉色煞白。
    武卒校尉畢盡忠站在隊伍前邊,看起來像個半死人一樣。
    百姓們追隨而來,很快又把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
    “教官,我錯了。”
    畢盡忠雙膝跪倒:“我確實不成器,但學生真的沒有參與張望鬆殺人的案子,學生隻是.......隻是拿了些錢。”
    巨少商一擺手:“你我都是軍人,你還是我學生,怎麽處理你的事都好說。”
    畢盡忠猛然抬頭。
    巨少商:“所以你的事放一放,你先指出來,武卒之內和你同流的都有誰?”
    畢盡忠回頭看了看手下人,然後祈求:“教官,他們也有難處。”
    巨少商:“指不指?不指就都砍了。”
    畢盡忠咬了咬牙,轉身開始指認:“他,他,還有他。”
    巨少商看著畢盡忠:“你果然不成器。”
    畢盡忠愧疚低頭:“學生確實不成器,學生帶的人也不成器。”
    巨少商:“剛才你但凡有點擔當,說與他們無關,你一個人負責,我沒準高看你一眼。”
    說完這句話巨少商回頭吩咐手下:“就在此地,當眾斬首。”
    那些被指認出來的武卒有小半數人,當著琢郡百姓的麵一個一個都按跪在那。
    有人不服大喊:“為什麽隻殺我們,為什麽不砍畢盡忠!”
    巨少商回答:“因為他的腦袋我親手砍。”
    他一腳踹在畢盡忠腿彎,畢盡忠撲通一聲跪了。
    “教官!”
    畢盡忠眼睛紅了:“教官剛才說我們的事都好說。”
    巨少商:“是好說,你是我教出來的,我親自砍你,還有什麽比這更好說的?”
    他伸手要過來一把刀:“自己伸脖子。”
    畢盡忠眼睛越發血紅,忽然開始叩首。
    “求教官給我一個機會,學生知道南線在打仗,學生雖然不成器,但教官教我上陣殺敵的本事沒敢忘,求教官讓我帶著他們去戰場!”
    畢盡忠一下一下狠狠磕頭:“讓我們死在戰場上,死的有價值!”
    巨少商沉默片刻。
    他說:“活的時候就想著怎麽活的好,要死了還想著怎麽死了好,你還真他媽敢想敢說。”
    他把刀放在畢盡忠脖子上:“那些涉案的我按程序殺,但你是兵,當兵的,衝鋒要衝在別人前邊,犯了罪,死也要死在別人前邊。”
    “教官!”
    畢盡忠沙啞著喊:“我還有用,求教官給我上陣殺敵的機會,讓我與敵人同歸於盡!”
    巨少商手起刀落,畢盡忠人頭滾出去。
    “你不配。”
    這裏正對著城門口,而方許選擇拆的地方就是城門樓。
    城門樓多顯眼啊。
    那家夥自己掄著一杆大錘正拆著,回頭看巨少商砍人。
    他一笑,繼續拆。
    巨少商看他一個人在拆,也笑了。
    真他媽摳門啊,不是說了雇人拆的麽。
    巨少商對圍觀百姓們喊。
    “看到了嗎,他在拆門樓,你們現在趕去維安縣那邊磕頭認錯,回來的快一些,他沒準就原諒你們了。”
    有人猶豫,有人覺得反正事不關己。
    那老學究終究有些擔當:“找個車,推我去維安縣!”
    有人帶頭,有人效仿,呼啦啦的去了不少人。
    巨少商走上城牆,抬頭看那少年:“我讓他們去維安縣磕頭道歉了。”
    方許一邊揮舞大錘一邊問:“所以呢?”
    巨少商:“來回他們得走兩天,這兩天沒人打擾你沒人阻攔你,你得跟我說他媽謝謝。”
    方許:“他媽謝謝。”
    巨少商抬頭看著那家夥,沒打算去幫忙。
    隻是覺得那家夥還是心善了點,拆掉城牆一角,或許會有土匪趁虛而入,未來十年,天知道會不會死傷一些人。
    一如維安縣。
    拆掉城門樓,也隻是顯眼些罷了。
    就在他轉身要回衙門的時候,城牆上拋下來個錢袋子。
    那少年扯著嗓子喊:“東南角,幫我雇人拆掉涿郡東南角,維安就是東南角被他們拆了!拆大些,要比維安的缺口大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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