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積跬步 第五十三章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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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壘看著那兄弟兩個的身影,若有所思。
除欣慰外,是感慨。
少年聰慧甚至狡猾,性格偏執而又果斷,這樣的人往往會有大問題,可他並沒有品行不端。
今日見了他大哥李知儒,鬱壘便知道這位書生在少年成長道路上起了多大作用。
那哥倆又臭又硬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轍。
李知儒看起來溫文爾雅,比方許那直不楞登的粗暴要委婉許多。
然而實際上,那書生骨子裏的又臭又硬比少年可能還要烈一些。
一句已死之人不追究死罪,是書生給陛下一個大大的台階。
可那不是陛下的台階,是戰術上的迂回。
一句活人之罪不該以非死罪而不治之,是將太後推向深淵。
是戰術上的直擊。
才來殊都的一個小小七品縣令,也把自己推到了深淵邊緣。
太後當然不會毫無反應,那不是她一個人的榮辱。
當初先帝因為代王不可能繼承大統而重用她的家人,導致現在太後母族手握重兵。
這種權力,隻要拿起來了就沒誰還願意隨隨便便放下。
更關鍵之處在於,當初很多人支持代王繼承帝位是因為他身子不好。
他們都打著如意算盤。
陛下這樣的人難有大作為,最多算個過度君王。
他們可以在這過度期內,去巴結將來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帝,提前布局。
所以對這位大家都篤定認為的短命帝王,他們從心裏沒當回事。
以至於皇帝從邊軍調集精銳替換禁軍,又從代王封地精選死士創建輪獄司的時候,他們依然沒把皇帝當回事。
在他們看來這是一位新帝必然會有的舉措,隻不過是為了給皇帝自己增加些安全感。
就算是靈胎丹案子剛剛爆發那會兒,也沒人覺得皇帝就敢在皇位不穩的時候如此大規模的反擊。
這是皇帝對一個人兩個人的反擊?
絕非如此。
這是皇帝對舊政皇權,對母族勢大,對權臣當道,對一切影響他甚至可能推翻他的人發起的反擊。
鬱壘早早就知道這些,因為他本就是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
那個才從維安縣來的小小縣令,一上來就敢對著太後開火,顯然,也絕非隻因他忠直。
當然,忠直是基礎,在這基礎上,李知儒也聰明。
此時此刻,群臣散去。
李知儒拉著方許到大殿門外,聲音很低又有些急促的交代了幾句。
“你在輪獄司就好好查案,朝堂上的大事盡量不要參與。”
麵對大哥交代,方許隻是笑著點頭。
他是真開心,也真擔憂。
大哥的性子他最了解,他開心之處在於大哥終於揚眉吐氣,大哥這樣的人就該做大官,正三品算什麽?
他覺得大哥就應該高居一品!
他擔憂之處,也是他大哥交代他別參與朝堂大事的原因。
現在朝局太亂,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
陛下的步子邁的太大,這一步邁出去可能就掙脫牢籠桎梏。
可若邁不出去,跌入的就不是原來的囚牢而是深不見底的地獄。
大哥顯然是要和陛下一條心,顯然是要掀翻以前那張四平八穩的桌子。
那大哥這正三品都禦史要麵對的危險,就遠遠超過他這個銀巡要麵對的危險。
籠罩在大哥頭上的死亡陰雲,比他頭上的要濃重。
可他隻能笑笑,讓大哥放心。
還是因為他太了解大哥秉性,一旦認準了,且是對的路,大哥絕對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毋寧死,不低頭。
李知儒幫方許整理著衣衫,眼神裏都是對弟弟的溺愛。
“我已經聽聞,輪獄司把你保護的極好,這段日子都不許你出門。”
他整理好了方許衣服,後退一步仔細看,嘴角帶笑:“很精神,很漂亮。”
他說:“好好聽司座的話,隻管查案。”
方許:“可大哥呢,大哥是書生,卻要衝鋒在前,揚刀立馬了。”
李知儒笑:“武夫有武夫該打的仗,書生有書生該打的仗,大哥既然能得陛下信任,那大哥就得在頑疾陳屙之中殺一條路出來,你說的沒錯,揚刀立馬,衝鋒在前。”
方許:“嫂子知道大哥的選擇嗎?”
李知儒:“我沒說,她沒問,可你嫂子那般聰慧怎會猜不出?”
他往四周看了看,聲音壓的更低些。
“陛下這一步走的太猛了些,打了所有人措手不及,可正因為如此,等他們回過神來,反擊的也會很凶猛。”
“你剛才也看到了,宰輔吳出左站出來為皇親國戚與勳貴舊臣說情,士族與王公之間原本積怨很深,為何他身為士族領袖第一個出頭?”
方許當然知道,從小在大哥身邊耳濡目染,他的見識,沒有他自己認為的那麽淺薄。
“因為他們覺得陛下皇位坐不長久,他們早就在物色新的帝位人選。”
方許說:“陛下就是要打壓皇族,打壓那些時刻準備著替換陛下的人,被陛下懲辦的人中,必然早就挑好了的繼承者,他們能挑選出什麽好鳥來,還不是維護他們利益的人。”
李知儒嗯了一聲,對方許的敏銳感到欣慰。
可他也擔心,自己的弟弟如此敏銳又如此正直。
怕是難以從這一場注定要驚天動地的鬥爭中抽身出去。
方許說:“還有太後,連太後其實都覺得陛下坐不久,所以太後那邊,也肯定在物色新君人選。”
李知儒嗯了一聲。
他再一次勸說方許:“這些大勢你都能看出來,所以要學會趨吉避凶。”
方許反問:“那大哥呢?”
李知儒沉默片刻,微微搖頭。
“我讀聖賢書的,書裏有剛柔並濟,也有中庸之道,可歸根結底,聖賢書內字字句句,寫的都是舍身取義。”
“隻是很多讀書人讀書讀到位高權重後,就認為剛柔並濟是左右逢源,認為中庸之道是趨吉避凶。”
他的手放在方許肩膀上:“所以大哥還是要拜托你,你知我性情,便知我不退縮,若我萬一有事,照顧好你嫂子。”
方許點頭:“大哥放心,你有事,我把嫂子當娘養。”
可他心中卻怎麽會這樣想。
大哥有事?
大哥有事那就隻能讓大嫂自己照顧自己了。
大哥若被那群人害死,他一定會在殊都大勢城殺一個血流成河出來。
......
回輪獄司的馬車上,鬱壘始終在觀察那少年反應。
因為今天這少年,所有弱點都暴露出來了。
是的,他大哥李知儒夫婦就是他所有弱點。
皇帝這樣做是宣戰,李知儒就是皇帝剛剛任命的先鋒官。
先鋒官啊,打的都是最難最苦最危險的仗。
這少年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一點兒都沒犯貧嘴,鬱壘又怎麽看不出是他心境。
“在想什麽?”
鬱壘問。
方許把視線從車窗外收回來,突然問了鬱壘一個問題。
“諸葛有期才是陛下的先鋒官吧。”
鬱壘明顯怔了怔。
“以戴罪之身,為陛下開疆拓土。”
方許像是自言自語。
“他看起來是太後那邊的人,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連太後都覺得是,所以太後死保他。”
方許說:“可若真是這樣,諸葛有期完全沒必要在招供的時候提及太後事後知情,隻要他咬死了太後不知情,陛下怎麽向太後宣戰?”
“我們有念師,確實可以探查諸葛有期內心所思,可連崔昭正都能封住自己一部分記憶,諸葛有期會做不到?”
他看向鬱壘:“諸葛有期和孫春園就是在故意赴死。”
鬱壘沒有回答。
方許好像也沒指望他回答。
“對呀,錯呀,正呀,邪呀.......有時候真的會糾纏在一起。”
這是少年自己的感慨。
他對諸葛有期這個人,多了幾分認識。
若先帝不想死,想長生,作為先帝臣子,諸葛有期當然要盡全力去幫先帝。
哪怕手段確實殘忍,確實邪惡,可他身為人臣,且認可先帝的宏願,那他在那個角度下就沒錯。
但他知道自己錯了。
所以在今日這場變局中,諸葛有期拿自己的命入局。
那,他在這一年內拉了那麽多人進靈胎丹案子,就不應該是圖財,也不應該是為自保。
想到這,方許心中多了幾分沉重。
鬱壘此時才開口:“有些時候你以為自己看真切不一定是真切了,也許是迷霧,也許隻是真相的一部分。”
“你有一雙天下人都沒有的眼睛,有著和當年聖人一樣的絕世瞳術,可是啊,聖人也看不穿人心。”
他對少年笑了笑:“你覺得人的眼睛最大的作用是什麽?”
方許想了好久都沒回答,因為他覺得司座這個問題一定很深奧。
“看準路。”
鬱壘說:“看準路聽起來很簡單,可天下萬萬人,沒有幾個能看準的,有時候看準了,又因為走在路上看到了其他的而被影響,一轉彎走向別處。”
“看準難,始終看準更難,對於普通人來說,看準就走,不轉彎,不回頭,數十春秋篤定,基本上沒有人做到。”
“對於不普通的人來說,看準了,不轉彎,不回頭,不是難做到,而是難有數十春秋。”
他問:“你大哥是不是交代你保護好自己,照顧好你嫂子。”
方許點頭:“是。”
鬱壘問:“你怎麽想?”
方許:“我是輪獄司的。”
鬱壘看向少年眼神。
方許說:“巨老大在剛見我大哥的時候就說過,殺該殺的,保該保的,是輪獄司要做的事。”
鬱壘:“他話多,粗話更多。”
方許看向鬱壘。
鬱壘也看他:“但沒說錯過。”
方許揚眉,笑了。
然後他問:“所以諸葛有期和孫春園,並不是我認為的那麽好?”
鬱壘用少年自己的話回答了少年疑問。
“對呀,錯呀,正呀,邪呀,有些時候真的會糾纏在一起。”
他閉上眼睛,修養精神。
他告訴少年:“世上萬物除了人之外,規則都簡單,不外強弱之分,強者吃肉,弱者為肉,而人之所以主宰世界........”
“有秩序,稱社會,是因為不斷有強者,不許百姓為魚肉,不讓其他強者把弱者當餐飯,吃幹抹淨不吐骨頭,那這樣的強者一生,注定了都在戰鬥。”
方許問:“這樣的強者什麽時候算贏?”
鬱壘:“一直贏不了,所以一直鬥。”
他此時睜開雙目:“不是這一千多年來隻出了一位聖人,聖人其實代代都有,他們繼往聖之絕學,欲開萬世太平。”
“世人眼淺隻會津津樂道於權力之爭,覺得與自己無關,隻是大人物鬥法,皇帝輪流坐。”
“卻不曾深思,有人願意為他們出頭,為他們力鬥,若不爭高權,若不坐高位,他們永世都是魚肉。”
“天下凡民所得之普惠,都是有人在高處頭破血流爭來的鬥來的,陛下傳承於先帝,你覺得,你敢追究先帝罪責,是你一人之作為?”
鬱壘長長吐出一口氣:“陛下若不鬥,你我連鬥的地方都沒有。”
一語謂少年:“若你能鬥到比陛下更高處,其樂無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