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擇

字數:9202   加入書籤

A+A-


    洛陽驚變的餘波,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如同這嚴冬時節無孔不入的寒風,持續不斷地、一浪接著一浪地侵襲著潁川的每一個角落,滲透進每一處看似堅固的塢堡牆垣,也鑽進每一個關心時局之人的心底,帶來刺骨的冰涼。接下來的日子裏,更多零碎卻更加駭人聽聞的細節,通過各種隱秘或公開的渠道,如同破碎的鏡片般陸續傳來,在潁川士人的拚湊下,逐漸形成一幅愈發清晰、也愈發令人心悸膽寒的圖景:
    董卓如何夜宿龍床,奸淫宮女,視皇家尊嚴如無物;如何在朝會上咆哮公卿,動輒以“西涼兒郎的刀鋒不利乎?”相威脅;如何因一言不合,便當庭將衛尉張溫拖出殿外活活鞭撻至死,懸首示眾;而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三公九卿、勳貴重臣,如今如何在董卓的淫威下戰栗屈從,如同受驚的鵪鶉,連大氣都不敢喘;更有西涼軍卒如何以“搜捕奸細”為名,在洛陽城內肆意燒殺搶掠,富戶被洗劫一空,民女被強行擄入軍營,昔日繁華似錦、冠蓋雲集的帝都,如今已徹底淪為弱肉強食、鬼蜮橫行的人間煉獄。每一則消息,都像是一塊沉重的冰磚,壘砌在潁川士族心頭,讓那寒意愈發徹骨。
    潁川士族內部的氣氛,因此而空前地凝重、壓抑,仿佛暴風雨前濃得化不開的烏雲。每日,都有德高望重的族老、以清議聞名的名士、或是各家的實權人物,或乘坐密封的牛車,或騎著快馬,悄然匯聚到荀家莊園那戒備森嚴的書房,或是陽翟郡守府那氣氛沉悶的議事廳。他們壓低了聲音,卻又往往因情緒激動而不自覺地提高嗓門,爭論、辯駁、歎息、怒罵……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部分膽小者眼中蔓延;憤怒,在那些心懷漢室的忠貞之士胸中熊熊燃燒;而更多的,則是麵對前所未有之變局,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的深切迷茫。
    主流的聲音,在這片紛擾與混亂中,逐漸分化為涇渭分明、甚至針鋒相對的兩派:一派以部分年紀較大、處世經驗豐富、但思想也相對保守老成的族老為代表,他們撚著胡須,眉頭緊鎖,主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認為應當謹守門戶,進一步加高加固自家塢堡,深挖壕溝,廣積糧秣,緊閉大門,靜觀其變。他們的理由聽起來似乎也很充分:潁川畢竟尚遠離洛陽核心權力圈,董卓初掌大權,內部不穩,首要目標是控製京畿和對付關東可能的反抗,未必會立刻將觸角伸及潁川這等“偏僻”郡縣,貿然出頭,反易招致滅頂之災。另一派則以眾多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深受忠君愛國思想熏陶的年輕士子和地方豪傑為主,他們慷慨激昂,捶胸頓足,力主立刻主動聯絡四方忠義之士,積極響應那必將興起的討董義旗,甚至有人拍案而起,激動地提議潁川應率先起兵,傳檄天下,做那“首倡義兵,匡扶漢室”的楷模,方能不負潁川士林清望。
    在這片紛紛攘攘、莫衷一是的喧囂之中,劉湛及其所主導的“潁川安**盟”,因其手中掌握著潁川境內最具戰鬥力的實際武力,就是日益壯大的靖安營以及正在整合訓練的各家“義從”,以及此前黑風峪剿匪、潁水畔挫敗袁術部將劉詳的顯赫聲望,無形中成為了許多惶惑不安的目光聚焦的核心,成為了那混亂漩渦中一塊似乎可以依靠的礁石。無論是保守派還是激進派,無論是士族高門還是地方豪強,人們都在暗中觀望、竊竊私語,等待著這位橫空出世、背景神秘卻手段老辣的“潁川都尉”、“聯盟督軍”,將做出何種關乎潁川乃至他們自身命運的最終抉擇。
    這一日,連續肆虐了數日的風雪終於稍歇,鉛灰色的雲層裂開幾道縫隙,久違的、略顯蒼白無力的冬日暖陽,如同吝嗇鬼般,透過雲層的縫隙,勉強灑下些許微弱而珍貴的金色光芒,照耀在銀裝素裹的大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積雪覆蓋的荀家莊園,仿佛一個疲憊的巨人,在短暫的晴日下喘息。
    然而,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多久。莊園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雪後的寂靜。一名莊客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進內院通報:“啟稟家主!文若先生……文若先生從洛陽回來了!”
    消息如同在平靜卻實則暗流洶湧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荀彧,荀文若,這位荀氏家族年輕一代中最負盛名、被譽為“王佐之才”的核心人物,終於從那個已然化作修羅場的人間地獄——洛陽,險險脫身,風塵仆仆地趕回了潁川故裏!
    荀彧的到來,立刻在荀氏內部乃至整個潁川士林引起了巨大的震動。他不僅帶來了關於洛陽事變最權威、最詳盡、最觸目驚心的第一手內幕消息,更因其本人在士林中所擁有的崇高清譽和巨大影響力,他對於時局的判斷和所持的態度,將無可置疑地、極大地影響甚至決定潁川未來道路的走向。
    書房內,炭火燒得比往日更旺一些,驅散著從荀彧身上帶來的寒氣,也試圖驅散眾人心頭的陰霾。上好的茶湯在紅泥小爐上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散發出嫋嫋清香,但這熟悉的氣息卻絲毫無法緩解室內幾乎凝滯的嚴肅氣氛。荀衍、荀諶等荀家核心人物均已正襟危坐,郭嘉也難得地收起了那副慵懶之態,端坐在席位上,眼神銳利。劉湛作為聯盟的實際主導者和軍事領袖,被安排在客位首席,他麵色沉靜,但微微抿緊的嘴唇透露著內心的不平靜。風塵仆仆的荀彧,雖麵帶難以掩飾的倦容,眼中布滿了長途跋涉的血絲,連那身平日裏一塵不染的儒衫也帶著仆仆風塵與些許褶皺,但他那雙著名的、清澈而堅定的眸子,此刻依舊如同被山泉洗滌過的黑曜石,閃爍著理智與沉毅的光芒。
    “文若兄,京師情況,果真……果真已糜爛至斯?再無挽回之餘地了嗎?”荀衍迫不及待地率先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出了在場所有人都最關心的問題。
    荀彧沉重地點了點頭,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端起麵前的熱茶,輕輕呷了一口,仿佛要借助那點暖意,來熨帖一路奔波的辛勞和目睹慘劇後的心寒。放下茶盞,他才緩緩開口,聲音略帶沙啞,卻依舊保持著慣有的條理清晰和冷靜克製:“董卓之殘暴酷虐,人心之喪亂,遠超我等在京外所能想象之極限。廢立皇帝之心,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隻是在尋找一個看似‘恰當’的時機和借口罷了。京中公卿,但凡稍有異議,或隻是流露出些許不滿者,輕則罷官去職,投入詔獄,重則……便是滿門抄斬,雞犬不留。”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其所恃者,無非是麾下那些隻知有董卓而不知有朝廷的並涼悍勇之兵。如今,關東各州牧郡守,心懷異誌、蠢蠢欲動者眾多,討董之事,已是箭在弦上,勢在必行。然……”他話鋒陡然一轉,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龐,最後,定格在沉默聆聽的劉湛臉上,語氣變得愈發深沉,“然,以彧觀之,渤海袁本初,好謀而無斷,色厲而內荏;南陽袁公路,驕矜自大,目光短淺,此兄弟二人,雖聲望頗高,卻各懷私心,難以真正擔當領袖重任,統合各方,成就大事。典軍校尉曹孟德,雖有雄才大略,膽識過人,然其根基尚淺,兵馬不多,恐難服眾。此番討董,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恐非旦夕可功,其間波譎雲詭,勾心鬥角,隻怕遠勝於戰場廝殺。天下分崩離析之大局,已然……已成定數。”他最後的斷言,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清醒。
    這番對關東諸侯入木三分的剖析,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那些還對“聯軍”抱有不切實際幻想的人頭上。書房內一片寂靜,隻能聽到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眾人沉重的呼吸。
    荀彧再次將目光聚焦在劉湛身上,語氣變得格外鄭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湛公子,你在潁川所為,練兵、結盟、禦敵,彧雖在京師,亦已有耳聞。臨危不亂,保境安民,練軍經武,舉措得宜,甚慰吾心。”他先是給予了高度的肯定,隨即話鋒一轉,拋出了那個足以改變許多人命運的提議,“以公子之才具能力,若僅僅屈居潁川一隅之地,雖可暫保平安,然於天下大局,實為可惜,亦恐限製了公子自身之發展。今京師雖亂,奸佞當道,然朝廷綱紀法統,尚存一息。彧不才,願以這微末之名望,向尚書台乃至司徒王公處竭力舉薦公子,或入朝任職,於中樞斡旋,或外放為一郡太守,於地方積蓄力量。依公子之能,無論身處何地,假以時日,待時而動,未必不能尋得機會,匡扶社稷,建功立業,留名青史。此乃一條仕途正軌,亦合士人立身揚名之正道。”
    此言一出,書房內頓時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安靜之中,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荀彧的提議,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這不僅僅代表著荀氏家族正統力量對劉湛個人能力和價值的一種高度認可與投資,更是一條在這個時代看來無比光明、且完全符合士族傳統晉升邏輯的康莊大道。若能借此機會入朝,哪怕隻是擔任一個中級官職,也能近距離觀察乃至影響朝局;若能外放為一郡太守,則立刻便能獲得一塊比潁川更大、更名正言順的根據地,擁有獨立的行政和軍事權力。無論哪種選擇,對劉湛個人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飛躍。荀衍、荀諶等人聞言,眼中也不禁流露出意動和期盼之色,若劉湛接受此議,無論是對劉湛本人,還是對與劉湛綁定極深的荀家而言,都無疑是極大的利好。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齊刷刷地聚焦在了劉湛的身上。期待、審視、好奇、擔憂……種種複雜的情緒在空氣中交織碰撞。郭嘉的嘴角,卻在此刻微微向上勾起了一抹難以察覺的、了然的弧度,他自顧自地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小小一杯溫酒,仿佛早已料定,自家這位主公,絕不會按常理出牌。
    在眾人目光的聚焦下,劉湛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荀彧深深一揖,姿態恭敬而誠懇:“文若先生拳拳厚愛,殷殷期許,湛……感激不盡,銘感五內。”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直視著荀彧,“先生所言入朝或外放之路,確為士人正途,光明坦蕩,若在太平承平之時,湛必當欣喜若狂,欣然往之,以求報效朝廷,光耀門楣。”他的語氣先是充滿敬意,隨即卻陡然一轉,變得銳利如出鞘之劍,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然,請問先生,今何時也?董卓竊據國鼎,廢立在即,漢室威嚴掃地,朝廷號令不出宮門!禮樂征伐,早已不自天子出,而自諸侯、強藩出!此時此刻,若入朝,不過是成為董卓俎上之魚肉,或淪為袁紹、袁術等諸雄在朝堂博弈之棋子,終日仰人鼻息,戰戰兢兢,何談作為?即便僥幸外放一郡,若無強兵勁旅在手,無民心依附於後,無穩固根基支撐,在這虎狼環伺、律法崩壞的亂世之中,不過是為他人暫時看守倉庫,頃刻之間,便可能覆滅於不知從何而來的兵禍流寇!此非進取之道,實乃取死之途!”
    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到支摘窗前,“嘩啦”一聲將其推開,指著窗外那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看似死寂,但積雪之下卻孕育著來年春日生機的廣袤田野,聲音激昂而充滿力量:“潁川,乃天下之中,腹心之地,人才薈萃,文風鼎盛,民風淳樸而堅韌!更有文若先生、衍兄、奉孝,以及在座諸位賢達,鼎力相助,肝膽相照!湛於此地,已初步整合鄉裏,凝聚人心,更練就了一支號令嚴明、可堪一戰的精銳之師,結成了一個守望相助、初步穩固的安**盟!此乃我等立足於此亂世,進可攻、退可守的根本所在!是心血所係,是希望所在!棄此已然初具雛形、充滿活力的根基,而去追逐那遠在洛陽、虛無縹緲、且危機四伏的朝堂虛名,或是那看似風光、實則孤懸在外、無依無靠的郡守之職,此非智者所為,實乃舍本逐末,自毀長城!”
    他霍然回身,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荀彧,也掃過在場每一位神色各異的荀氏核心人物,聲音如同金石交擊,鏗鏘有力,在大廳中回蕩:“故此,湛之意已決!不赴京,不外放!就以此潁川為根基,借此討董之大義名分,進一步鞏固實力,擴軍備戰,深根固本!我等要做的,並非僅僅響應號召,派兵應景,做那搖旗呐喊、為人作嫁之事;而是要借此天下矚目的機會,將潁川真正經營成鐵板一塊,水潑不進,針紮不透!進,可積極參與天下角逐,於關鍵時刻發出我等的聲音;退,可憑借堅固聯盟與強軍,保一方百姓安寧,成為這亂世中難得的淨土!待討董之事塵埃落定,無論成敗,天下格局必將迎來前所未有之重塑,屆時,擁有潁川堅實根基、強大武力與清正名望的我等,方有真正立足於此亂世、乃至影響天下走向的話語權與實力!”
    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又如同洪鍾大呂,徹底、清晰地表明了劉湛的戰略意圖——他拒絕走傳統的、依附於朝廷或強大諸侯的仕途,而是要堅定不移地紮根地方,將潁川經營成獨立的、強大的根據地,目標是成為割據一方、進而參與天下爭衡的實權諸侯!
    荀彧聞言,身軀微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那雙清澈的眸子裏,瞬間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有驚訝,似乎沒想到劉湛的野心和決斷力如此之強;有審視,仿佛要重新評估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格局與潛力;更有深深的、陷入權衡的思索。他並未立刻出言反駁或勸誡,而是陷入了沉默,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他不得不承認,劉湛對時局的分析,比他預想的更為冷靜、更為冷酷,也更為一針見血,直指要害。在漢室權威已然崩解、中央政權名存實亡的當下,或許,這種看似“離經叛道”、充滿了實用主義色彩的道路,才是真正有可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並且發展壯大的唯一途徑。
    荀衍、荀諶等人麵麵相覷,臉上難掩震撼之色。劉湛的選擇,無疑是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狂妄的,但細細想來,結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已經展現出的能力以及潁川眼下初步成型的局麵,又覺得這仿佛是水到渠成、情理之中的選擇。隻是這選擇所帶來的風險和未來的不確定性,也讓他們的心頭如同壓上了更重的石塊。
    郭嘉此時方才悠悠開口,打破了沉默,語氣中帶著他一貫的慵懶與洞悉:“文若兄,如何?嘉早便說過,主公之見,深合亂世生存發展之至理。虛名不及實利,遠水難解近渴。那洛陽的官職,各郡的印綬,如今不過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唯有緊握在手中的潁川,才是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近水’,也是我們未來能否在這盤天下大棋中落子爭勝的、最根本的‘本錢’。”他的話,像是一錘定音,為劉湛的抉擇做了最精辟的注腳。
    荀彧久久凝視著劉湛,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良久,他方才長長地、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聲中,有對過往信念的些許眷戀,有對殘酷現實的最終屈服,也有一絲放下包袱後的釋然與新的決斷。“罷了……罷了。”他喃喃道,隨即抬起頭,臉上露出一抹複雜的、卻帶著決然的神色,“湛公子見識之超卓,魄力之宏大,非常人可及,更遠超彧之預期。既然你意已決,對此番大勢洞察如此深刻,彧……不再多言。”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荀衍等人,語氣變得鄭重無比,“荀氏,當傾全族之力,助湛公子,經營好潁川這片基業!將此作為我荀氏家族,在這亂世中,最重要的投資與未來!”
    這等於荀氏家族最高層,正式、明確地認可並全力支持劉湛以潁川為根據地、參與天下爭衡的戰略方略!
    大事既定,書房內那幾乎凝滯的嚴肅氣氛,終於緩和了許多。眾人又圍繞著如何進一步整合聯盟內部、更高效地籌措糧草軍械、更積極地探聽關東各路諸侯動向等具體事宜,進行了深入而務實的商議,直到夜幕降臨,方才陸續散去。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天空。一輪清冷的明月升起,皎潔的月華如水銀瀉地,無聲地灑落在庭院中厚厚的積雪之上,反射出清冷而明亮的輝光,將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晝。劉湛信步走出依舊殘留著議論餘溫的書房,獨自一人站在廊下,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有些發燙的麵頰。拒絕了荀彧那極具誘惑力的舉薦,意味著他徹底斬斷了在這個時代按部就班、依附體係晉升的最後一絲幻想,真正意義上,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充滿未知、荊棘、血腥與無限可能的爭霸之路。前路是成為霸主的輝煌,還是敗亡的深淵,無人可知。一股混合著興奮、沉重、孤獨與巨大責任感的複雜情緒,在他胸中激蕩、翻湧。
    不知不覺間,他憑著感覺,踱步來到了後園那片熟悉的、他與荀妤曾多次偶遇或默契相約的梅林旁。寒夜中,梅花的冷香愈發清冽襲人。卻見一株虯枝盤錯的老梅樹下,一個窈窕的身影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裏,身上披著一件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的雪白狐裘,在月華的籠罩下,周身仿佛散發著朦朧的光暈。正是荀妤。她正微微仰著頭,凝望著枝頭那些在嚴寒中緊緊包裹、卻已顯露出嬌豔紅色的花苞,神情專注而寧靜,仿佛在等待著它們的綻放。
    聽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荀妤緩緩轉過頭來。月光下,她清麗絕倫的容顏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邊,美得有些不真實。見到是劉湛,她那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裏,自然而然地泛起一絲溫柔而了然的淺淺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蕩開圈圈漣漪:“聽說,你拒絕了文若堂兄的舉薦。”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劉湛耳中,語氣平靜,沒有絲毫意外。
    劉湛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近距離地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清香與寒梅冷香混合在一起的、獨特而令人心安的氣息:“嗯。我選擇了一條……或許在很多人看來更為艱難,充滿了險阻,但也可能,視野更為廣闊,天空更為高遠的道路。”他望著遠方被月色勾勒出的、起伏的遠山輪廓,輕聲說道。
    “我知道你會這麽選。”荀妤的聲音依舊平靜,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從當日在潁川書院,你麵對質疑挺身而出,侃侃而談,提出那些迥異於常人的見解時起;從你以微弱之力,籌劃黑風峪之戰時起;我便知道,你絕非尋常池中之物,那按部就班的廟堂之高,那循規蹈矩的晉升之階,未必能容得下你的騰躍,你的鋒芒。潁川雖小,看似局限,卻正可任你放手施為,按照你的意誌,塑造一方新天地。”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更輕,卻字字清晰地敲打在劉湛的心上,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堅決,“無論前路是荊棘遍布,坎坷難行,還是最終能迎來萬丈霞光,普照天地,我……願始終與你並肩,同行於此道。”這不是熾烈奔放的告白,卻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顯得厚重、堅定,更深深地撼動了劉湛的心弦。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湧遍全身。劉湛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伸出手,輕輕地、卻堅定地握住了荀妤那隻藏在狐裘袖中、有些微涼的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在他手掌覆蓋上去的瞬間,她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仿佛受驚的小鳥,但她並沒有掙脫,而是任由他握著,甚至,那微涼的指尖,也反過來,輕輕地、帶著些許羞澀地,回握了他一下。
    “隻是,”荀妤微微低下頭,月光在她濃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聲音輕若蚊蚋,帶著一絲無奈與現實,“家族之中,雖已認可你的能力與潛力,文若堂兄亦對你寄予厚望,但若論及你我之事……畢竟門第之見尚存,族中一些守舊長老,恐還需些時日說服,需有……更足以安定人心、彰顯價值的局麵……”
    劉湛立刻明白了她話語中未盡的含義。荀氏這樣的天下頂級門第,要將嫡係中最出色的女兒嫁給他這樣一個出身不明不白、根基雖初立卻遠未穩固的“寒門”俊傑,即便他表現出了驚人的能力和巨大的潛力,也仍然需要更多的“投名狀”、更顯赫的功勳、更穩固崇高的地位,來徹底消除家族內部的顧慮和可能的反對聲音。而即將到來的討董之役,無疑便是最好的,也是最快能建立不世功勳、贏得巨大聲望的機會。
    “我明白。”劉湛握緊了她的手,目光從遠山收回,轉而望向身邊女子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美而堅定的側臉,語氣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心與承諾,“待我從此番討董戰場上,帶著赫赫功勳與足以威震四方的威名歸來之日,便是向荀家正式提親,風風光光迎你過門之時。妤兒,”他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充滿情感,“等我。”
    荀妤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晶瑩的、如同星辰般的淚光,但那絕美的臉龐上,卻綻放出一個無比信任、無比期盼、仿佛凝聚了所有希冀的燦爛笑容。她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看著劉湛的眼睛,重重地、堅定地點了點頭。千言萬語,盡在這無聲的承諾與等待之中。
    數日後,在荀家莊園一間不對外開啟的密室內,荀氏家族一次僅限於最核心數人參與的高層會議上,荀彧、荀衍、荀諶等人經過反複權衡與激烈辯論,最終達成一致共識:全麵支持劉湛的潁川本土發展戰略,調動荀家所能掌控的一切政治、經濟、人脈資源,傾力助其鞏固聯盟,整合內部,籌備軍資,積極備戰即將到來的討董大戰。對於劉湛與荀妤之間的情愫與未來的可能,族中長老雖未在明麵上明確表態支持,但也默許了他們的交往,采取了靜觀其變、待價而沽的態度,隻待時局因討董之役而進一步明朗,待劉湛能拿出更耀眼的“成績單”。
    與此同時,劉湛也加緊了靖安營的超強度訓練和聯盟內部的人員、物資整合,同時派出了大量精明強幹的細作與能言善辯的說客,攜帶重金與他的親筆信函,分頭行動,密切關注著以渤海袁紹、南陽袁術、兗州曹操為首的關東諸侯們的一舉一動。整個潁川,如同一張被曆史無形之手逐漸拉滿的強弓,每一個部件都在緊張地積蓄著力量,每一個人的心都懸著,等待著那個注定將石破天驚、正式拉開一個全新時代大幕的——討董檄文,從某個諸侯處傳來。
    風雪或許還會再來,嚴寒依舊籠罩四野,但冰層之下,春潮已在暗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