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諸葛治蜀
字數:11152 加入書籤
建安六年的冬天,對於剛剛經曆權力更迭的益州而言,顯得格外漫長而深刻。來自北方的寒風,似乎不僅帶來了物理上的低溫,更裹挾著一種全新的、陌生的秩序與律動,穿透了成都平原那特有的、能浸入骨髓的濕冷霧氣,席卷了這座剛剛更換了主人、尚未從驚悸中完全恢複過來的千年古城。
魏公行轅深處,那間最大的議事廳,為了抵禦蜀地冬日那無孔不入、纏綿悱惻的潮寒,角落裏的青銅獸首炭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燃燒得更加旺盛。上好的銀霜炭發出輕微的劈啪聲,跳躍的火光將室內烘烤得暖意融融,與窗外灰蒙蒙、仿佛能擰出水來的天空形成鮮明對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鬆木燃燒後的清香,試圖驅散那份屬於舊政權的陳腐氣息。
巨大的益州輿圖懸掛在正廳主壁,以精細的筆觸勾勒出巴山蜀水的輪廓,上麵密密麻麻地標注著郡縣、關隘、糧倉、驛站,乃至新近由斥候和商旅探知的、用朱砂粗略圈出的南中各部勢力範圍,像一塊塊難以愈合的瘢痕。劉湛端坐於主位,身著一襲玄色常服,並未披甲,少了幾分戰場上的殺伐之氣,眉宇間卻凝聚著一股不同於衝鋒陷陣的、屬於開拓者和建設者的專注、審慎,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侍立在側、羽扇在胸前微微輕搖、神色沉靜的諸葛亮。
“孔明,” 劉湛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打破了議事廳內因炭火燃燒和眾人屏息而產生的微妙沉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紫檀木案幾上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益州……算是初步拿下了。然而,攻城掠地易,收服人心難;改旗易幟易,梳理內政難。如今州郡初附,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百廢待興。其根本,在於民心得失,在於倉廩虛實,在於律法能否暢行無阻。”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銳利地掃過廳內濟濟一堂的文武官員,其中既有徐晃、周倉、文聘等從龍已久的北地將領,也有新近歸附的嚴顏、張任、李嚴等原蜀中重臣,眾人神色各異,或坦然,或恭謹,或目光閃爍。
“劉璋在時,”劉湛繼續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批判,“律令鬆弛,政出多門,豪強坐大,兼並土地,官吏或顢頇或貪墨,百姓賦役不均,苦不堪言,此乃昔日亂源之一,亦是其速亡之由!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孤意已決,欲在益州大力推行新政,革除積弊,與民更始!”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最終牢牢鎖定在諸葛亮身上,語氣變得無比鄭重:“孔明,你素有經天緯地之才,管仲、樂毅之誌。孤今日,便委你以軍師將軍、署理蜀郡太守事,假節,總攬益州內政、財政、民生諸般事宜!望你能持法度,明賞罰,均貧富,興教化,務必要在來年開春之前,讓這益州之地,見到一番不同於以往的新氣象!你可能為孤分此憂勞?”
這番任命,可謂托付甚重,幾乎將整個新附之地的內政大權全盤交予。廳內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吸氣聲,尤其是原蜀中官員,更是麵麵相覷,心中波瀾起伏。
諸葛亮神色肅然,不見絲毫得意或推諉,他穩步出列,對著劉湛深深一揖,那清越而沉穩的聲音,如同玉磬輕敲,在溫暖的廳堂內回蕩:“亮,一介布衣,躬耕於南陽,蒙主公不棄,三顧草廬,委以重任。此恩此德,亮雖肝腦塗地,不能報萬一!今主公又以益州內政相托,信重若此,亮敢不竭盡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夙夜在公,繼之以死!”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堅定,仿佛已透過眼前的困難,看到了未來的藍圖:“亮必秉持公心,持法嚴謹,務使益州政令暢通,吏治清明,倉廩豐實,百姓安居!以此穩固主公西陲根基,鑄就王業之基,以待日後旌旗東指,廓清寰宇!”
站在劉湛另一側,一直顯得有些慵懶、甚至靠著柱子幾乎要打盹的郭嘉,此刻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仿佛剛從一個無關緊要的夢境中醒來。他晃了晃手中不知何時又摸出來的小酒囊,懶洋洋地插話道,語氣帶著他特有的、玩世不恭的調侃:
“孔明啊孔明,主公這可是把一塊燙手的山芋,啊不,是帶著硬刺的豪豬,直接塞你懷裏嘍!” 他咂咂嘴,仿佛在回味酒香,“這蜀地嘛,好東西確實不少,你看那光滑如水的蜀錦,白花花的井鹽,還有這堆滿倉廩的糧食……可這地方的人呐,嘿嘿,也跟這巴蜀的山路一個德行,七拐八繞,心思多得跟篩子眼似的。別的不說,就成都城裏那些盤根錯節了幾輩子的本地大族,像什麽柳家、張家、廣漢的李家……哪一個不是樹大根深,關係網撒得比蜘蛛網還密?他們手裏攥著多少田畝,藏著多少戶口,恐怕連他們自己都算不清嘍。”
他踱步到諸葛亮身邊,用酒囊輕輕碰了碰諸葛亮的羽扇,壓低了些聲音,卻足以讓廳內核心幾人聽清:“你這新政,聽著是挺美,‘清丈田畝’、‘均平賦役’……口號響亮,可這哪一條不是直接動到了那些地頭蛇的命根子,要從他們嘴裏硬生生把肥肉摳出來?動到他們的‘奶酪’嘍!小心呐,孔明,這些人明麵上或許不敢怎麽樣,背地裏給你使絆子、下套子,那手段可是層出不窮。你這‘臥龍’雖能騰雲駕霧,可也得當心地上的藤蔓絆腳啊。”
郭嘉的話語看似隨意戲謔,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而殘酷地剖開了治理蜀地所麵臨的最大、最現實的難題——那些盤根錯節、掌控著地方經濟命脈和人脈網絡的本地豪強勢力。李嚴等原蜀臣聞言,臉色都有些不自然,或低頭,或眼神飄忽,顯然被說中了心事。
諸葛亮羽扇微頓,麵上並無慍色,反而對郭嘉點了點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如同山間不受塵染的清泉:“奉孝兄洞察入微,所言甚是,此確為施政之關鍵,亦是難點所在。亮在此,先行謝過奉孝兄提醒。” 他語氣誠懇,隨即話鋒一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然,正如主公所言,沉屙需用猛藥,亂世當行重典!益州積弊已深,若因顧忌豪強勢大而畏縮不前,投鼠忌器,則所謂新政,不過是隔靴搔癢,塗脂抹粉,終難觸及根本,辜負主公厚望,亦愧對益州期盼安寧的百萬黎庶!”
他再次轉向劉湛和眾人,走到那巨大的輿圖前,羽扇虛指,開始條分縷析他早已深思熟慮的方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在平靜湖麵投入顆顆石子:
“亮之方略,主要有四,請主公與諸位一同參詳斧正。” 諸葛亮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仿佛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魔力。
“其一,清丈田畝,核實戶籍。” 他的羽扇首先點在成都平原那一片片代表著沃土的區域,“此乃新政之基石,亦是最大之難點。劉璋時,政令不行於豪右,田畝隱匿之風險象極其普遍,官府掌握的魚鱗圖冊殘缺不全,與實際情形相差甚遠。大量人口依附於豪強,成為不入戶籍的部曲、佃客,致使國家賦稅多由無權無勢的庶民小戶承擔,豪強坐享其成,此乃極大的不公,亦是國庫空虛之源。”
他目光掃過李嚴等人,繼續說道:“亮欲奏請主公,成立專門的‘度田司’,選派清廉幹練、不徇私情之官吏,重新勘丈全州田畝!無論官田、民田,亦無論其主是士族豪強還是平民百姓,一律按實有田畝數量、肥瘠等級,重新登記造冊,繪製詳圖,作為日後征收田賦之唯一依據!同時,嚴查隱匿人口,將那些依附於豪強門下、不入國家編戶的‘黑戶’重新清理出來,登記入冊,使其成為向國家承擔賦役的正式編戶齊民!”
此言一出,廳內仿佛響起了一聲無聲的驚雷!那些原益州降臣,如李嚴、以及一些代表本地勢力的官員,臉色瞬間變得精彩紛呈,有驚愕,有不滿,有擔憂,更有深深的抵觸。清丈田畝、核查人口,這簡直是拿著刀子,直接捅向了掌控了大量土地和人口的本地豪強最肥腴的腹部!這不僅僅是經濟利益,更是動搖他們立足根基的大事!就連徐晃、周倉等北地將領,也能感受到此話一出,廳內氣氛陡然變得凝重了幾分。
“其二,改革稅製,均平賦役。” 諸葛亮仿佛沒有看到那些複雜的目光,羽扇輕移,繼續說道,“劉璋時,稅目繁多,雜捐層出不窮,官吏上下其手,百姓苦不堪言。亮欲奏請廢除諸多不合理的雜稅,定‘租庸調’之法,使稅製簡明,負擔相對均平。” 他詳細解釋道:“‘租’,即按清丈後登記在冊的田畝數量,統一征收穀物;‘庸’,即每丁(成年男子)每年需為國家服一定時日的徭役,如修築道路、水利等,若不願或不能服役,亦可按官府規定折算成絹布或銀錢繳納,稱為‘輸庸代役’;‘調’,即根據各地特產,按戶征收一定數量的絹、布、綿麻等物。此法若能推行,可極大簡化稅製,減少官吏盤剝之機,使百姓負擔相對明確、固定,亦能確保國庫收入來源穩定。”
“其三,興修水利,勸課農桑。” 他的羽扇精準地點向了輿圖上那如同咽喉般的都江堰區域,“李冰父子所築之都江堰,乃成都平原乃至整個益州農業之命脈,天府之國的根基所在。然據亮觀察了解,近年來或因戰亂,或因吏治腐敗,疏於維護,渠道淤塞嚴重,堤堰亦有損毀。若不及早整治,恐影響來年乃至日後灌溉,動搖國本。” 他語氣堅定:“當立即投入人力物力,招募民夫,甚至可動用部分軍隊,疏浚寶瓶口、飛沙堰、魚嘴等重點區域之河道,加固堤防。同時,”他的羽扇又指向更廣闊的田野,“應大力推廣中原已普遍使用的曲轅犁、耬車等先進農具,派遣精通農事的官員或老農,教導本地百姓更精細的耕作、施肥、選種之術。對於願意開墾荒地的流民或農戶,官府可貸予耕牛、糧種,減免初期賦稅,以鼓勵墾殖,增加耕地麵積。”
“其四,抑製豪強,選用賢良。” 諸葛亮的羽扇停了下來,目光再次緩緩掃過在場眾人,尤其是在李嚴等降臣臉上稍作停留,那目光平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穿透力,“新政推行,必觸犯既得利益者。對於識大體、顧大局,願意遵守新法、配合新政之士族豪強,主公與亮自當優容待之,其原有之合法田產、地位,皆予保全,甚至可優先選用其族中才俊。然——”
他語氣陡然轉厲,雖未提高聲調,卻自有一股凜然之氣:“若有那等倚仗勢力,陽奉陰違,阻撓新政推行,甚或欺淩鄉裏、隱匿田戶、對抗官府者,無論其族望多高,門第多顯,背景多深,必一查到底,以律法嚴懲不貸!絕不容情!”
他稍緩和語氣,提出更具長遠眼光的舉措:“同時,為打破士族門閥對地方仕途之壟斷,廣納各方人才,亮建議,在益州亦逐步推行主公在北地已初見成效的科舉選士之製!可先由郡縣推薦與考試相結合,選拔通曉律令、明習吏事、或有實學之寒門才俊,充實州縣佐吏之位,再擇優擢升。如此,既可收天下英才之心,亦可逐步改變吏治結構,使新政能擁有更廣泛的支持基礎。”
這一條條方略,如同一位高明的醫者開出的藥方,精準地切中了益州積弊的脈門,但也如同手術刀般,必然帶來陣痛甚至流血。廳內一片寂靜,唯有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以及一些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北方來的文武,如周倉、徐晃等,聽得連連點頭,他們習慣於魏公麾下那種令行禁止、相對簡單直接的環境,覺得這些政策清晰有力。而以李嚴為代表的部分原蜀中官員,則心中已是波濤洶湧,五味雜陳。他們深知這些政策一旦真的推行下去,將在益州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掀起何等驚心動魄的滔天巨浪!這幾乎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對象就是他們自己,或者他們所屬的那個階層。
劉湛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他緩緩站起身,走到諸葛亮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全場,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決心,聲音沉穩而充滿力量,如同定音之錘:
“孔明所陳四策,思慮周詳,切中時弊,皆為國為民、鞏固根基之良策!亦完全符合孤之意願!”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諸公需知,益州,非劉璋一人一姓之益州,更非少數豪強士族之私產!乃天下人之益州,是即將納入大魏版圖、需為統一大業源源不斷提供兵員、糧草、賦稅之戰略要地!孤要的,是一個法令通行、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倉廩充實的益州!而不是一個被少數蛀蟲掏空、內部矛盾重重、百姓困苦不堪的益州!”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故此,新政,必須推行!沒有任何價錢可講!任何人,無論其此前身份如何,若有膽敢阻撓新政、陽奉陰違、甚至暗中破壞者——”
他目光如電,掃過周倉、徐晃:“一經查實,視為謀逆!立斬不赦!其家族,亦嚴懲不貸!”
“末將得令!” 周倉、徐晃踏前一步,聲如洪鍾,那凜冽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讓一些心懷鬼胎者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劉湛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臉色變幻不定、額頭已微微見汗的李嚴身上:“李嚴!”
李嚴心中猛地一凜,仿佛被毒蜂蜇了一下,連忙出列,深深躬身,幾乎將頭埋到胸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臣……臣在!”
“你本是蜀人,”劉湛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久在益州,熟悉本地情弊,與各方勢力亦有交集。孤今日,便命你為諸葛軍師之副手,協理新政推行!尤其是清丈田畝、核查戶籍此等千頭萬緒、極易引發衝突之事,你要多用些心,發揮你的長處,確保政令暢通,不得有誤!” 這話,既是任用,給予機會,更是明確的敲打與考驗,將他放在了新舊勢力衝突的最前沿,如同在火上炙烤。
李嚴隻覺得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知道,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站位。配合諸葛亮,勢必得罪大批本地豪強,甚至包括他的一些故舊親朋;若不配合或陽奉陰違,那麽劉湛和諸葛亮的雷霆手段,以及周倉、徐晃那明晃晃的屠刀,下一刻就可能落到自己頭上。他喉嚨發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不敢有絲毫猶豫,再次深深一揖,聲音幹澀地應道:“臣……臣遵命!必當……必當彈精竭慮,盡心竭力,輔佐諸葛軍師,推行新政,以報主公信重之恩!”
“好!”劉湛目光再次掃過全場,看到無人再敢有異議,終於一錘定音:“即日起,以諸葛亮為首,總攬益州一切內政、財政、民生事宜,推行新政!各郡縣官吏,無論新舊,需一體遵從,全力配合,不得有任何拖延、推諉、阻撓之舉!違者,嚴懲不貸!”
“謹遵魏公之命!” 眾人齊聲應道,聲音在溫暖的議事廳內回蕩,卻帶著各自不同的心思。
大局已定。一場關乎益州未來命運、深刻影響其社會結構的“諸葛治蜀”大幕,伴隨著建安六年冬日的寒風,就此轟轟烈烈地拉開。
接下來的日子,成都乃至整個益州,都陷入了一種不同於戰爭時期、卻同樣緊張而忙碌的節奏之中。一種新的、名為“變革”的張力,取代了往日的慵懶與因循。
諸葛亮幾乎是立刻投入了廢寢忘食的工作狀態。他本就以心思縝密、辦事勤勉著稱,此刻更是將這種特質發揮到了極致。他在原州牧府旁另辟了一處寬敞的院落作為處理政務的公廨,將其命名為“靖安堂”,取“綏靖地方,安定民生”之意。堂內日夜燈火通明,卷宗堆積如山,來自各郡縣的文書、報表、訟狀如同雪片般飛來。
他的身影頻繁出現在靖安堂那擺滿卷宗的巨大書案後,手持朱筆,批閱文書,常常工作到深夜,侍從需要多次更換即將燃盡的燈燭;他也出現在都江堰那古老而宏大的水利工程現場,不顧冬季的寒風與濕滑,親自勘察魚嘴、飛沙堰、寶瓶口的損毀情況,與負責修繕的工官和老堰工細致討論方案,那襲青衣在灰蒙蒙的天地間顯得格外醒目;他甚至會出現在成都郊外的田埂上,不顧泥濘,查看冬小麥的長勢,與老農攀談,了解農具使用和賦稅負擔的真實情況……事必躬親,細致入微。
新政的觸角,開始如同蜘蛛織網般,向益州的各個角落延伸。騎著快馬、背著插有雞毛信筒的胥吏,帶著加蓋了魏公大印和諸葛亮簽押的新政告示,馳往各郡縣,張貼在城門、市集等醒目之處,引來無數識字或不識字的百姓圍觀,議論紛紛;由“度田司”派出的、手持算盤、丈量繩索、圖冊的清丈小隊,開始出現在成都周邊乃至更遠郡縣的莊園田地裏,他們冷漠而專業地丈量著每一塊土地,登記著每一個田主的信息,引得許多豪強地主站在田埂上或躲在門縫後,用陰沉、怨恨、或恐懼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切,暗中咒罵之聲不絕於耳;工房的官員則拿著諸葛亮的令牌,組織起大量的民夫,甚至動用了部分駐軍,冒著嚴寒,開始清理都江堰主要渠道的淤沙,加固那些經曆了數百年風雨的堤堰,號子聲在岷江上空回蕩;更有一些從北方隨軍而來的工匠,在官府的安排下,於各地的官營作坊或集市空地上,向圍觀的本地農夫們展示並傳授曲轅犁、耬車等新式農具的使用方法和優越性……
阻力,如同預料中的那樣,從各個角落湧現出來,如同隱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準備噬咬。
陽奉陰違者大有人在。一些郡縣官員,表麵上對新政唯唯諾諾,背地裏卻拖延搪塞,或者故意將清丈任務派給與當地豪強有勾結的胥吏,導致數據嚴重失實,甚至出現“良田變瘠土”、“大戶田畝越量越少”的怪現象。
散布流言蜚語者更是層出不窮。市井之間,開始悄悄流傳各種不利於新政的言論:“聽說那諸葛亮是個北方來的酷吏,清丈田畝是為了加稅!”“什麽均平賦役?騙人的!最後還不是我們小民吃虧!”“魏公要搶光我們蜀人的土地,分給那些北來的兵痞子!”……種種謠言,試圖混淆視聽,煽動底層民眾對新政的恐懼和抵觸情緒。
更有甚者,武力抗拒的苗頭也開始出現。在廣漢郡的一個大莊園,當地豪強張氏,仗著家族有人在郡中為吏,族中又養著數百名私兵部曲,公然抗拒度田司官吏入境清丈,甚至縱容家奴毆打恐嚇官吏。在犍為屬國,一個夷漢雜處的區域,有豪帥勾結當地小吏,煽動不明真相的夷民,圍攻了前來推行新稅製的宣導隊伍,搶奪文書,氣焰囂張。
然而,諸葛亮的應對,比他製定的方略更加雷厲風行,更加鐵腕無情!
對於陽奉陰違的官吏,他一旦通過暗中派遣的“校事”或核查賬目發現端倪,立刻下令徹查,證據確鑿後,無論其官職高低,背景如何,一律罷黜,情節嚴重者,更是投入大牢,依律問罪!短短一個月內,就有數名郡丞、縣令因此丟官去職,甚至有人頭落地,官場為之震恐!
對於散布流言者,諸葛亮下令嚴密追查源頭,一旦抓獲,視同擾亂民心,重杖、枷號示眾,絕不寬貸。同時,他親自撰寫安民告示,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解釋新政的益處,派出大量宣講人員深入鄉裏,澄清謠言,穩定人心。
而對於那些膽敢動用武力抗拒的豪強,則更是觸碰了劉湛和諸葛亮劃下的紅線!周倉、徐晃率領的魏軍精銳,如同出鞘的利劍,迅速而冷酷地撲向了反抗地點。在廣漢張氏莊園,負隅頑抗的私兵在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魏軍麵前不堪一擊,莊園被攻破,為首抗拒的張家家主及其核心黨羽被當場格殺,首級被懸掛在城門口示眾,家產抄沒,田地重新清丈登記。在犍為屬國,煽動叛亂的豪帥被張任率領的熟悉山地作戰的部隊迅速擒獲,公開處決,參與圍攻的夷民受到嚴厲懲戒,宣導新政的官員則在軍隊保護下再次進入,恩威並施,局麵很快被控製住。
諸葛亮更是親自坐鎮靖安堂,審理了幾起影響極其惡劣的豪強欺淩百姓、隱匿田產的陳年舊案。他審案不徇私情,隻問律法事實,無論涉案的豪強如何托關係、找門路,甚至試圖用重金賄賂,他都絲毫不為所動,最終依法做出了嚴厲的判決,該抄家的抄家,該流放的流放,該處決的處決。其鐵麵無私、執法如山的聲名,如同凜冽的寒風,迅速傳遍了益州,令許多原本心存僥幸、試圖蒙混過關或負隅頑抗的豪強大族,真正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與恐懼,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
李嚴在最初的煎熬與忐忑之後,親眼目睹了劉湛和諸葛亮推行新政的堅定決心,以及對於敢於反抗者那毫不留情的鐵腕手段,他心中那點僥幸和搖擺的心思,漸漸被現實的殘酷所壓製。他知道,逆勢而為隻有死路一條。同時,諸葛亮雖然執法嚴厲,但對真心辦事、能力出眾者,也並不吝於給予信任和機會。在幾次棘手的事務處理中,李嚴憑借其對本地情況的熟悉和精明幹練,確實發揮了關鍵作用,得到了諸葛亮的當眾讚許和實質性的權力下放。這種“胡蘿卜加大棒”的策略,讓李嚴的心態逐漸發生了轉變,開始更加投入地協助諸葛亮處理政務,尤其是在協調與本地士族關係、化解具體矛盾方麵,發揮了北來官員難以替代的作用。他仿佛找到了一條在新的權力格局下,既能保全自身,又能施展抱負的狹窄通道。
郭嘉偶爾會像個幽魂一樣,溜達到靖安堂,看著堆積如山的卷宗和埋首其中、眼帶血絲卻依舊目光炯炯的諸葛亮,他會搖頭晃腦地發出嘖嘖之聲,毫無形象地癱坐在旁邊的客椅上,調侃道:
“孔明啊孔明,我說你這是何苦來哉?我看你這不是在治蜀,是把自己當成了拉磨的驢,不,驢還有歇腳的時候,你這是連軸轉啊!這案牘勞形,勾心鬥角,我看比在千軍萬馬裏衝殺可累多了,費腦子!” 他變戲法似的又掏出那個似乎永遠喝不完的酒囊,晃了晃,“來來來,歇會兒,嚐嚐我新搞到的蜀中佳釀,‘錦江春’,據說味道醇厚,回味綿長,保證比你那盞清湯寡水的提神茶有味多了!工作是做不完的,身子骨可是自己的。”
諸葛亮從如山的文卷中抬起頭,揉了揉因長時間閱讀而發脹酸澀的眉心,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混合著疲憊和無奈的真誠笑容,那笑容衝淡了他眉宇間過於嚴肅的神情:“奉孝兄好意,亮心領了。隻是這千頭萬緒,百事待舉,實在是……不敢有片刻懈怠。” 他看了一眼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以及堂內已然點起的燈火,輕歎一聲,“待諸事稍有頭緒,新政推行上了軌道,亮定當備下薄酒,與奉孝兄好好把酒言歡,細聽教誨。”
郭嘉嘿嘿一笑,也不強求,自顧自地抿了一口酒,眯著眼享受那辛辣的暖意流淌過喉嚨,含糊道:“行,那我可就等著你這頓酒了。不過我看呐,等你這邊‘稍有頭緒’,南中那邊,怕是要鬧出更大的動靜嘍……到時候,你這酒,還不知道能不能喝上呢。” 他話語中帶著某種預言般的戲謔,隨即又晃晃悠悠地起身,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離開了這間充滿緊張忙碌氣氛的靖安堂。
冬去春來,當建安七年的第一縷和煦的春風吹皺了錦江的碧波,染綠了成都平原阡陌間越冬的麥苗時,諸葛亮的治蜀方略,在經曆了冬日的嚴寒與陣痛之後,已然如同這大地回春般,初見成效。
都江堰經過一冬的緊急疏浚和加固,在春汛到來時運行平穩,確保了成都平原廣大農田的順利春灌,秧苗一片青翠,長勢喜人;第一批清丈出的、數量驚人的隱匿田畝被登記造冊,開始按照新的“租庸調”法征收賦稅,雖然過程仍有摩擦,但國庫的收入肉眼可見地開始增加;市麵上因商路整頓、稅製統一以及社會秩序的好轉,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繁華與活力,店鋪重新開張,販夫走卒的吆喝聲也響亮了許多;一些通過初步考察和考試選拔、確有才幹的寒門士子,被補充到了郡縣佐吏的位置上,他們感恩戴德,辦事格外賣力,給原本暮氣沉沉的吏治帶來了一絲清新之氣……
雖然更深層次的矛盾依然存在,與本地豪強的博弈遠未結束,南中那片廣袤而桀驁的土地更是懸而未決的難題,但益州這片土地,確實在諸葛亮的精心治理與鐵腕推行下,開始緩緩地、卻又堅定地,向著劉湛所期望的方向——一個穩固的、高效的、能夠為未來統一大業提供源源不斷兵員與糧草的戰略大後方——轉變。
站在修繕一新、堅固無比的都江堰魚嘴分水堤之上,腳下是奔騰不息、被馴服後溫順地分流而去的岷江水,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轟鳴。春風拂麵,帶著濕潤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發絲和手中的鵝毛羽扇。
諸葛亮極目遠眺,望向那一片被春色染綠、無邊無際、孕育著無限生機與希望的成都平原。阡陌縱橫,村落點綴,炊煙嫋嫋,依稀可見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農人身影。更遠處,成都城的輪廓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安寧而祥和。
他的臉上,露出了自入蜀以來,少有的、帶著一絲欣慰與憧憬的舒緩神色。那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眼前的千山萬水,越過了長江天險,看到了未來某一天,王師精銳從這片已然穩固的後方基地浩蕩東出,旌旗所指,所向披靡,最終實現天下一統、海內承平的那一幕。
羽扇輕搖,攪動了身前的春風。
“路漫漫其修遠兮……”他低聲吟哦,聲音消散在江風與流水聲中,唯有那堅定的背影,如同這古老的都江堰一般,沉默地屹立著,守護著這片土地的新生,也支撐著一個更加宏大的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