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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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宓難得聽到顧湛素來冷淡的語氣中出現情緒起伏,本欲覷一眼他的神色,卻在這一瞬,撞入顧湛那雙幽深的眼眸。
    “不可直視君上。”她想起當時在沈家,吳教習教她規矩時說過的話,匆匆將眼睫垂下,仔細斟酌過一番措辭後,才輕聲道:“之前不知殿下厭惡甜膩之物,故犯侍君不當之錯,妾問過東宮廚司的宮人後,得知殿下喜歡淮揚菜,這才請廚司的宮人教妾兩道。”
    顧湛沒應她這句,她隱約覺得座上之人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卻不敢抬頭,也不敢在禮儀上失了分寸。
    整個人像是等待審判一般,即使嫁入東宮兩個月,她對顧湛,仍是畏懼。
    良久,才聽到顧湛一句:“嗯,不必在那處站著。”
    沈宓深吸一口氣,朝顧湛頷首:“謝殿下,”她這方敢抬眸,顧湛仍端坐在那處,她想起宮人說勤政殿今日尚且未傳晚膳,是以大著膽子朝前走兩步,從食盒中取出碗筷,為顧湛盛一碗湯,遞到他麵前。
    顧湛的眼神沒在食物上,也沒在沈宓身上,隻鋪開一張宣紙,又用左手壓住右手衣袖,提筆欲寫。
    沈宓的視線順著他的動作看去,發現他信手拿起的那支筆上蘸的是朱墨,沒忍住出聲:“殿下,拿錯筆了。”
    顧湛手一頓,那雙寒若星霜的眸子便朝她望過來,沈宓匆忙躲開他的視線,繞到方大檀木桌的另一邊,捏起擱在手邊的墨塊,“妾替殿下研墨。”
    顧湛沒攔她的動作,看著她遊刃有餘的研墨。他案上的這方墨塊為徽墨,硯台則是歙硯,雖則都是墨硯中的珍品,但也足夠堅硬,手上若無幾分力道是研不開的。
    他這位沈良娣,雖膽怯懦弱,從不敢在他跟前高聲說話,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倒也算乖順懂事。
    沈宓握著那塊墨,即使手腕發酸也不敢停,等墨水緩緩淌開,她才將墨塊放回原位,方要撤回手,卻被顧湛一句話攔住了。
    “你手怎麽回事?”
    沈宓意識到是自己在廚司做菜時不慎被飛濺出的熱油燙出的泡,雖然回去用銀針挑破上過藥了,但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處有傷痕。
    若是昔日在家中出現這樣的意外,她必要抱著父母兄長的胳膊撒嬌哭鬧一番才肯罷休,但麵對顧湛,她卻不敢使半分性子,也不顧上擦手上沾的墨,將手縮回窄袖裏,用手帕擋住,低聲道:“一些小傷,不妨事。”
    顧湛也沒多問,換了一支筆,往硯台裏蘸兩下,在鋪開的宣紙上寫東西。
    沈宓本無意去看他都寫了些什麽,但在顧湛寫好收起來時餘光卻不慎掃到上麵的字跡,“殿下所書,是飛白?”
    顧湛自顧自地將紙張封進信封中,隨口一問:“怎麽?你也擅長此道?”
    沈宓搖頭,“隻是認得。”因為按照吳教習教她的,她隻是良娣,在太子殿下麵前,無需做一個飽學的才女,隻要照顧好殿下便是。
    其實她的母親出身書香名門,她自幼深得母親所傳,她那位配享太廟的外祖在世時,也誇她聰穎無雙,飛白書道甚至比一些翰林都好。
    顧湛果然沒多問。
    沈宓看見始終被他冷落在一旁的飯菜羹湯,沒忍住提醒:“殿下,過會兒飯菜該放涼了。”
    顧湛往信封上拓印火漆,淡聲道:“孤知曉了,東西放下,早些歇息,還有,以後不必再做。”
    一陣落寞蔓上沈宓的心頭,但她隻得依言退下。
    翠微在殿外焦急地等著沈宓,她不斷地朝殿內張望,生怕沈宓再像尋常一樣紅著眼睛出來,孫澄在一邊勸她:“翠微姑娘,莫要太過擔心,殿下雖然平日裏威嚴有過,但沈良娣也隻是進去送晚膳,想來殿下不會苛責。”
    他話音剛落,沈宓便從裏麵推門而出。
    翠微忙迎上去,為她披上裘衣,“良娣,如何?”
    沈宓朝她彎彎唇,“殿下收下了。”
    翠微也跟著鬆一口氣,“那便好,那便好。”
    走下白玉階後,孫澄朝她拱手問好,她亦禮貌回應:“今日多謝孫公公通傳了。”
    顧湛的聲音再度從殿內傳來,“孫澄。”
    孫澄不敢耽擱,忙朝殿內而去。
    翠微為沈宓撐著傘走在她身邊,一道與她走回青鸞殿。
    “殿下有沒有誇您的手藝?您自幼便學什麽都快,今天雖練了一天,但最後做出來的成品,連廚司的廚子也誇讚了呢!”
    沈宓想起顧湛根本沒碰那道菜,還讓她以後別再做了,也許沒動怒,今日肯給她幾分麵子,也是因為那兩道菜是淮揚菜,而不是旁的,如此說來,她還真得感謝那位人尚在平江路,自己與之素未謀麵的蘇姑娘。
    但她聽見翠微語氣雀躍,眼神中又包含期待,終究是不忍翠微再為她擔心,強笑道:“殿下說,做得不錯。”
    翠微也跟著笑起來,“那如此說來,我們以後在東宮的日子也有盼頭了?”
    沈宓沒破壞她的興致,隻溫聲提醒:“地上尚有積雪,小心滑倒。”
    也不知是否為翠微一語成讖,她們回到青鸞殿後不久,孫澄便到了。
    沈宓不知孫澄這麽晚所為何事,孫澄卻拿出一個小匣子,“殿下囑咐奴才送這瓶祛疤的藥膏來。”
    她與翠微對視一眼,示意翠微收下,“有勞孫公公跑一趟。”
    孫澄客套兩句又回去同顧湛複命。
    沈宓手背上的傷隻是剛剛結痂,還用不上這祛疤的藥膏,但素來白皙光潔的手上留一道疤,雖然不大,卻也是不好看的,難得顧湛能想到這裏,她看著那罐送來的藥膏,忽然覺得,也許隻是她嫁入東宮的時間太短,畢竟在這道賜婚聖旨之前,顧湛從未見過她,或許都不知道高官遍地的汴京還有她這個人。
    往後熟悉些便會好吧,她如是想。
    顧湛雖讓她以後不必再做菜,但也送來了藥膏,也許隻是因為那菜是她送來的,也許隻是因為她的手藝不夠精致?但她好不容易對顧湛所喜之物有些了解,還是想用心做到最好,萬一有朝一日,他便能看見自己的好了呢?
    抱著這份念想,沈宓並未放棄烹飪之道,次日仍舊在用過早膳後便去了廚司,今日無需多少宮人從旁指導,隻要翠微偶爾打打下手她也足夠熟練,但做好後,她卻沒像昨日那樣,放到食盒中親自拎去勤政殿,而是將她覺得最滿意的一道雪藕混在廚司一同送到勤政殿的晚膳中,命廚司的宮人送過去。
    她想,既然直接給顧湛送這些行不通,不如徐徐圖之,水滴石穿,或許慢慢的,顧湛便適應了呢?
    然而她才回到青鸞殿不多久,孫澄便說太子殿下傳她去青鸞殿。
    沈宓心底一沉,想試探孫澄的意思,孫澄卻說太子殿下的心思向來難以猜測,他也琢磨不透。
    懷揣著重重不安到了勤政殿後,孫澄仍然如往次一樣帶上門,將翠微攔在殿外,隻留沈宓在殿內麵對顧湛。
    沈宓一進殿門便看到顧湛麵前的那張桌子上的晚膳隻留了她做的那道雪藕,看著是動了兩口。
    顧湛也不同她繞彎子:“這道雪藕,是出自你之手?”
    沈宓雖然不知他是怎麽認出來的,分明她昨日呈來的菜式裏,並沒有這道雪藕,隻是她麵對他根本不敢撒謊,戰戰兢兢應下:“殿下慧眼。”
    顧湛像是敲出了她心中所想,難得主動回應她的疑惑:“你倒是會籠絡人心,廚司的人怎麽也不肯說這道菜是你做的,隻是這麽多年,廚司做的雪藕味道從未變過,眼前這道,孤隻需嚐一口便知個中差異。”
    沈宓一時在顧湛麵前仿佛沒了任何秘密,並不敢說話。
    “孤昨日有沒有同你說過,以後不要再做,你轉頭就忘?”顧湛這句話單論語氣確實聽不出多少慍怒,但沈宓袖手站在他麵前,卻覺得空氣都像灌了水一樣沉重。
    “孤原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卻也是聽不懂話。”顧湛並沒有讓她起身的意思。
    沈宓麵對性子陰晴不定的顧湛,隻得先跪下認錯:“請殿下恕罪,妾日後再不敢妄自行事。”
    她垂著頭,緊緊咬著自己的唇,才不肯讓淚水落下來。
    今日為了練這道菜,她在廚司從早上站到傍晚,整整四個時辰,就連自己的午膳,也是吃了兩口自己做失敗的雪藕隨意對付,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蓮藕。回到青鸞殿時已腰酸背疼到起不來身,但顧湛叫她,她也不能不來,一到勤政殿便遭一頓訓斥。
    可她,隻是希望能多了解顧湛一些,希望日後的日子能好過一些。
    顧湛的怒氣似乎消散一些,“知道便好,你且記住,你是孤的良娣,烹飪之事,有廚司的宮人操心,日後管好自己的事。”
    沈宓沒抬頭,忍著委屈說:“妾隻是想做一些對殿下有用的事。”
    顧湛看見她跪在地上,像是犯了什麽十惡不赦之罪一樣,並不理解,抬手讓她起身,“有用之事?孤公務處理地頭疼,你既有心,過來替孤按按。”
    沈宓忙從地上起身,將眼眶中的淚水逼回去,朝顧湛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指尖在他太陽穴的位置輕按。
    顧湛靠在圈椅裏,本來閉著的眼忽地睜開,她以為是自己手重了,嚇得當即鬆開。
    顧湛蹙眉,語氣不悅:“怕什麽?孤不吃人,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