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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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宓應聲,朝蘇行簡叉手頷首:“蘇公子。”
蘇行簡聽見顧湛喚她,看見她的一瞬,不免怔愣片刻,才匆匆站起身,深深一揖:“臣見過沈良娣,良娣不必同我客氣,年後我將入東宮任殿下的太子詹事,良娣同殿下一樣,喚我一聲‘行簡’便是。”
沈宓下意識先覷一眼顧湛的神色,但顧湛並未再看她。她未曾聽過蘇行簡有妻妾的消息,即使他日後是太子詹事,是東宮屬臣,顧湛登基後,他也是肱骨之臣,但畢竟還算外臣,這聲“行簡”,若她是太子妃,或可斟酌一喚,但她隻是良娣,顧湛又不止一次提醒過她記住自己的身份,幾番權衡下,她還是決意以後對蘇行簡以“蘇詹事”相稱。
她沒多言,隻安靜坐在顧湛身邊,聽顧湛同蘇行簡談話。
想來他們真是從小一同長大的交情,她對顧湛又敬又怕,自從嫁入東宮,一直有意收斂著自己從前的心性,從不敢在顧湛跟前任性半分,在皇後與顧持盈跟前,也是盡可能地沉默寡言,看見蘇玉照與顧持盈間毫無嫌隙,蘇行簡與顧湛之間更是比顧湛與魏王之間還親近些,她不免想起自己也曾有這樣毫無顧慮的時候。
她如此想著,心頭不免泛上一陣濃重的澀意,喉嚨間也似是被一團棉花塞入,耳邊是細細碎碎的人聲,是絲竹管弦聲,她卻是孑然一身,也不知阿爹阿娘哥哥他們在延州可還好?
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她嚐聽人講,酒可澆愁,於是沒忍住端起手邊的酒杯,也不品酒中層次,一飲而盡,辛辣感當即刺灼著她的喉管,本來蓄在眼眶中的眼淚,被幾聲咳嗽帶了出來。
翠微忙從袖間取出手帕得給沈宓,“良娣慢些,可還好?”
沈宓輕輕喘息後,用手帕將臉上的淚水輕按拭去,“無妨,喝得急了些。”
她收回手帕後,卻看見麵前放著一盞茶,在她的左手邊,她不免看向顧湛,剛想同顧湛道謝,卻聽見了那陣清越琅琅的嗓音,那不是顧湛的聲音。
“沈良娣當心,這宴席上的酒是為了迎合黨項人的口味,比起大齊盛行的果酒,是會澀口一些,若是喝不慣,可以讓底下人悄悄換掉。”
沈宓循聲望去,正看見蘇行簡朝她溫溫一笑。
蘇行簡雖與顧湛交情甚好,但與顧湛並不一樣,眉眼弧度和緩卻不圓鈍,腰間墜玉,深綠色官袍更顯其清臒氣質,與她第一次見麵,臉上卻總掛著和煦的笑,當得起那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多謝蘇詹事。”沈宓禮貌應答,垂下眉眼,斂去自己眉間的失落之色。
她就說顧湛什麽時候轉了性,竟也能考慮到這麽細致的事情,雖本就不抱幻想,但多少有些落差。
顧湛看她一眼,淡聲道:“下次當心。”說罷招呼行走在席間負責添酒水的宮女,讓她將扶箴麵前的酒撤下去,換上常年備在宮中供女眷飲用的甘醇果釀。
然而即使隻是果釀,喝得多了,亦會讓人有些暈暈乎乎,加之殿內賓客眾多,地龍炭盆更讓人呼吸不暢,沈宓略感身體不適,隻得牽動顧湛衣袖,道:“殿下,妾有些不勝酒力,且去更衣。”
顧湛點頭:“早去早回,莫要在宮內其他地方滯留。”
等到了外麵,冷冽空氣從口鼻灌入,沈宓才覺得意識清醒幾分。
更衣完後,沈宓卻有些辨不清來時的路,宮中道路交錯縱橫,甚是複雜,她站在小道交錯的路口,努力回想來時的道路,不想撞見了蘇行簡。
蘇行簡隻在宴席正式開始前坐在顧湛旁邊說了兩句話,正式開席後,他與顧湛私交再好,依照禮節,也隻能先去下首的臣子席位,是以沈宓也沒再關注過他的動向。
蘇行簡朝她從容行禮:“好巧,沈良娣也出來賞雪麽?”
“賞雪?”沈宓意外於他在這麽重大的場合離席竟然是為了賞雪。
蘇行簡負手而立,發上沾雪,遙遙看向小道盡頭,空出的一隻手一指,“瞧見那處了麽?宮中有一處倚梅園,這個時節雪映紅梅,最具風情,”他說著看向沈宓:“臣生在淮揚,鮮少見到雪,卻一直心向神往,不過聽聞沈良娣曾在延州生活多年,想來見過前朝詩人筆下的‘大雪滿弓刀’?”
他這句勾起沈宓昔日記憶,她笑道:“延州的雪是伴著壯闊而寥落的西風的,一落便是關山白首,紛紛揚揚,連日不歇,那片土地上的人亦是俠肝義膽,豪情萬丈,確實不像汴京人士這般有筆墨柔情。”
想起在延州的生活,她隻覺得自己仿佛要衝破這重重宮闕的束縛,要跳出其中的條條框框。
她沒看蘇行簡,也不知蘇行簡的目光在她麵龐上停留許久。
他那會兒與顧湛閑聊時提起過沈宓,顧湛對沈宓的評價是時時低眉順眼,無聊無趣到極點,他隻是聽著,並未予以置評,如今看來,這沈良娣並不盡然如顧湛所說的那樣。
沈宓說完這句,很快意識到蘇行簡與顧湛交情甚好,為避免誤會,她連忙道:“蘇詹事莫要多想,我並沒有說汴京規矩不好的意思,也沒有妄自議論殿下的意思。”
聞言,蘇行簡訝然,原來她這般是因為顧湛,他遂朝沈宓安撫一笑:“良娣不必多慮,蘇某今日隻當偶遇一氣性相投之友,其實殿下有頗多顧慮,也有為難之處。”
沈宓看向他,麵露疑惑。
人人皆知顧湛是今上嫡長子,為當今皇後所出,其實不然,鮮少有人知曉內情。皇後早年無子,最初是為官家的昭儀,官家因愛重她,想立其為後,卻遭朝臣反對,認為其無嗣,官家便臨幸了她身邊的一個宮女楊氏,其間謊稱她有孕,待楊氏十月懷胎,腹中胎兒呱呱墜地,此子是為顧湛,當即被認作她的孩子,憑借這個孩子,她才得以當上皇後。
起初,楊氏因誕育有功,被封作美人,然而畢竟血脈相連,幼年時期的顧湛總是與楊美人更親近些,皇後為避免夜長夢多,怕楊美人同顧湛透露實情,遂找機會將楊美人貶黜去守皇陵。
顧湛十一歲時得知內情,他很想質問皇後,但自知自己勢單力薄,於是將所有不甘咽下,忍辱負重,在皇後麵前裝出一副孝子模樣,為了避免犯錯,明明對規矩厭惡至極,卻不得不將所有的規矩奉為圭臬,不得不接受被安排好的一切,所謂冷淡矜漠,也隻是不想讓人抓到把柄,多年來又暗中托蘇行簡照料親母楊氏,隻盼官家駕崩,他承繼大統,將楊氏接回宮中,好自奉養。
蘇行簡想起背後實情,但想來顧湛應當不願意讓沈宓知曉,遂對此事閉口不談。
沈宓看懂了蘇行簡的為難,也不強求,隻道:“無妨,若是殿下想告訴我,自會告訴我的。”
蘇行簡看見一提到顧湛,沈宓又如曇花開敗,免不了輕歎一聲:“有件事我想同沈良娣說一聲,前不久殿下來樊樓赴宴,良娣來接殿下,許是看見殿下與玉照在一處,原是臣那日被灌了酒,當時已酩酊大醉,玉照替臣送殿下。”
沈宓嘴唇翕動,心中千頭萬緒,原來是她誤解了顧湛,半晌隻說出一句“多謝蘇詹事告知。”
“沈良娣出現在此處,可是也要去賞梅?”
沈宓搖搖頭,婉拒蘇行簡:“非也,我出來透風更衣,卻不想在宮中迷路,在此處遇見蘇詹事。”
“原來如此,這條小道走到盡頭右轉便可以回到宴飲主殿。”蘇行簡弄清原委,給她指路。
沈宓順著蘇行簡指的路離開後,又遇見幾個衣著貴氣的女眷,她思忖出來已經耽誤許多時間,本無意與她們閑聊,卻被人攔下。
“這不是沈良娣麽?”
沈宓不認得說話的人,“你是?”
那個攏袖的年輕女子說:“哦,你不認得我,我姓李,李相是我爹爹。”
沈宓心跳漏了一拍,莫非是與陳均定親的那個李姑娘?
她還未開口,李氏又道:“方才聽榮國夫人講,你同陳郎曾是青梅竹馬?”她朝沈宓走進兩步,“我說他怎麽突然要去開寶寺,原來是你已嫁太子還不安分,我說他怎麽一趟開寶寺回來後,便被從翰林院調到了華州去?你真是好生不要臉!”
沈宓蹙眉,冷聲道:“我既與陳公子各自婚配,便不會再糾結於從前之事,還請李姑娘慎言。”
“說的好聽。”李氏仍不依不饒。
她話音剛落,幾人中間卻插入一陣矜貴的嗓音:“何人在此喧鬧?”
沈宓聽出來,是顧湛的聲音,眾人忙與顧湛見禮。
顧湛站在她身側,虛攏她肩頭:“我說更衣而已,怎麽去了這麽久,原是在此處被糾纏住了?”
方才還咄咄逼人的李氏立即噤若寒蟬,顧湛沒理,隻對沈宓說:“走吧,先回去。”
一離開外人視線,顧湛便鬆開了她,眉眼間盡是淡漠疏離。
“殿下……”沈宓想解釋。
顧湛淡聲道:“不必多言。”
